三丽与一丁在零三年的年底去了北京,一成在他们走之前,曾跟三丽谈了许久,可是这丫头就是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出走的原因来。一成不免越加地觉出事情的严重性来,三丽一向是什么也不瞒着他的,这么多年来,他们俩个如此地亲近,一成的心里,三丽永远是那个躲在乔家老屋阴暗的卧室一角,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待他去发现待他去救赎,他们共享着生命里所有的苦楚绝望与不多的珍贵的快乐,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最好的男人与女人,觉得对方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他们如同在黑暗的风雪夜里挤做一团相互以体暖取暖的羔羊,他们各自的婚姻也不能阻隔他们的血脉亲情。
然而这一次,三丽竟然什么也不肯跟一成说。三丽给一成留了件新织的全毛高领毛衣,她每两年会给一成和一丁分别织一件厚实的毛衣,衬在羽绒服里穿,极其暖和,开春以后外头换上件休闲外套也是好的,三丽爱沉一点的颜色,藏青,深灰,黑,棕,墨绿。乔一成长到三十来岁,没穿过爱人织的毛衣,给他织毛衣不过就是这个妹妹。
一成最后也不再问她,想必她有什么为难的事,不愿意出口,只嘱咐她要是有难处了就打电话回来,另外又写了几个自己比较要好的如今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学的联系方式给三丽,叫她万一有急事可以向他们求助。
三丽把儿子托给了四美。
这起初也颇叫一成有些诧异,可是当他看到四美左手牵着女儿巧巧,右手拉着三丽的儿子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地有了底,一颗心像是扑地落到了实处,一双脚也好似刚从一潭烂泥中拔了出来,踩到了实地上。
四美剪掉了一把长发,如今她留了短发,那样短,街面上稍微时髦一点的男孩子的头发都比她长。
一成慢慢地笑起来。
就像那歌里唱的,我剪短了我的发。他的这个妹妹乔四美,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总还是要略微地那么戏剧化一下子的。然而这又有什么呢?人总得想法子给自己找点安慰,生活里的乐子无非是一点点的戏剧一点点的真实,一点点的爱恨一点点的释怀,一点点的真以及一点点的假。
三丽走了,四美安稳些了,二强日子好过了,他总算是有一点时间来给自己找一点的幸福与安慰了。
文居岸。
这个名字使得乔一成夜晚躺在床上,对着一片灰黑的虚空笑起来。
乔一成再一次见到文居岸,是在零四年的元旦。
节日是一个与人相聚的好借口,一成给居岸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便下决心按居岸给的地址去看看她。
居岸的家并不难找,因为电话关机,一成还担心居岸不在家。
其实居岸在。
乔一成在看见居岸时吃了一惊,居岸头发散乱,目光涣散,扑面的酒气,显然并没有认得是乔一成。
乔一成第一个念头是,怎么这么糊涂,喝成这样谁来敲门她怕是都会开门,实在是危险。
一跨进居岸的家门,乔一成便闻到一股子味道,这味道厚酽酽的,微微的腐臭里混着一点点年青女人的脂粉香,还有摆了许久的食物闷闷的酸。
乔一成叫:居岸,是我,你怎么啦?
居岸没有回答,摇摇晃晃地往屋子里走,乔一成不得不在一旁扶她一把,以免她绊倒了自己,走到沙发前,居岸微微用力挣脱一成的搀扶,重重地倒在沙发里,脑袋在沙发扶手上磕了一下,居岸扭扭头,找一个相对舒服一些的角度枕好头,腿也缩到沙发上去。
乔一成看她一时半会儿清醒不了,只好从地上捡起一床毛毯盖到她身上,居岸立刻把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哼哼两声,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一成走不得,四下里看看,便脱了外套,找了半天在客厅冰箱的后面拖出一柄颜色发灰了的拖把,先摸到卫生间好好地把它洗净了,开始替居岸打扫起来。
居岸的这套房子面积不大不小,九十来平米,三室一厅,格局相当不错,朝南,即便是冬天大中午时也有很好的阳光,装修也简洁颇具品味,家俱不多,显得地方格外宽敞。两室的门微开,可见一间是居岸的卧室,一间像是书房,另有一间房门紧闭,门上不太协调地贴着一纸花色喜庆俗艳的年画,烫金的福字已脱了色。
屋里不算太脏,只是乱。一成把四下里乱堆乱散的东西逐一收拾好,也不敢随便给收起来,怕居岸万一找不到,一并归在墙角。地拖净了,桌椅窗台擦净了,外飘窗上搁着几盆植物,早就枯得发了黑,一成统统都给拔了出来,放进垃圾袋,空的花盆也给它堆到墙角。
到快下午四点,居岸醒了。
一成弯着腰看她睁了眼,半天她的焦距落到一成身上,忽地她笑了一笑,很随意带一点小女孩子的爱娇,问:你来啦?
乔一成居然有一点脸热心跳,啊了一声,也不知再说什么。
居岸慢慢地坐起来,拍拍身边空出来的一块地方:坐我这里来。
一成坐下来。居岸把双手握在一起,夹在自己的膝盖间,接着说:好冷。
一成说:还是冷吗?空调温度不算低,大概是你刚醒的缘故。
成岸忽地把手塞到一成的腋下:给焐焐呀。
一成被她孩子气的举动弄得稍稍一呆,接着又笑起来,攥了她的手给焐着,居岸喃喃地说:暖和!
居岸把头靠在一成肩上,好一会儿,突然说:你有太太的,怎么办哪,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她耍赖似地把头在一成的肩上揉来揉去,揉得原本就乱的头发越发地乱成一窝,全粘成一绺一绺的,微微有点酸臭味。
一成说:居岸,我们洗个头发好不好?多好看的头发。
居岸没有回答,继续在一成的肩上揉她的脑袋。
一成把她拉起来,到卫生间,刚已打开热水器烧好了热水,一成让居岸坐在浴缸边上,拿花洒替她洗头。居岸有点不老实,把脖子扭来扭去,一成耐心地哄着她。
居岸的头发长且丰厚,打着细小的卷儿,抓了一成满手,从手缝间钻出来,一丝一丝粘在一成的胳膊上,痒痒的。
终于洗好了,一成拿了干的大毛巾兜头把居岸的脑袋包住细细地擦着,居岸似乎有点闷住了,发出唔唔的声音,一成拉开毛巾,露出居岸的脸,沾了水汽,居岸的脸色好了许多,眼角眉梢绷得紧紧的,清秀动人。
一成看着她,低低地说:居岸,我其实已离婚了。
居岸大约是没有听清楚,什么?她说。
一成笑着拉开毛巾,你有吹风机吗?
居岸说:你说过的,用吹风机不好,伤头发。
一成觉得心里柔情弥漫,是五月的薰风吹过了。
你还记得呢?一成说。
你跟我讲的所有的话我都记着呢。居岸说着,依然站立不稳。一成扶她回到客厅,让她坐在黄昏的一片阳光里,这是这一天最后的一点阳光,客厅里还有空调,很暖。一成用宽齿的梳子替居岸梳好头发,松松的绑了一根麻花辫。
居岸摸摸辫子:你居然会编辫子?
一成拍拍她的头:你忘了我有两个妹妹啦?小时候我不是也替你编过,不过你那时头发太短,又软,编好不一会儿就散了。
居岸听了这话,慢慢地把脸转向一成,好好地好好地把他看了又看,叫:一成哥?
一成又笑:呐,终于酒醒啦?
居岸这才看看周围整洁清爽的一切,多谢你。真是不好意思。
一成又替居岸做了稀饭,居岸这里除了米面几乎什么菜蔬也没有,只有一瓶辣椒酱,一成用来炒了一大盘鸡蛋,居岸吃得很香。
一成在居岸家一直呆到晚上九点多,居岸送他下楼。他们一同在黑暗里站了好一会儿,竟然都没有说话。
一成离开的时候,居岸还站在原地,一成看着她在黑暗里显得更加细巧的身影,觉得老天爷好像真的在关了他的一扇门之后又给他开了一扇窗。
乔一成最近心情好,最先发现的自然是宋青谷。他现在是台里的摄像总监,也不常跑新闻了,不过也是忙,这天难得有空在乔一成的办公室里说着闲话。
有年青的小记者推门进来送来两包红鸡蛋,说是有同事刚生了孩子。
宋青谷说:咱们台里大肚子实在是一道风景了,上一回,新闻中心的那个谁,去采访市长,挺着个大肚子,拿着话筒,连市长都看不过,说人都这样了怎么还让人家出来跑新闻。还有那天我上电梯,电梯门一开出来个大肚子,等我上到七楼,电梯门再一开,迎面又是一个大肚子,我当时还懵了一下,怎么开个门关个门,肚子还在人变样儿了!说着大笑,问生的是男是女。
小记者殷勤做答道是个大头儿子,听说是三代单传,喜欢得疯了。
宋青谷大声哧笑道:什么狗屁封建思想!这年头,儿子哪有女儿好,男人找个对象还得低三下四的,前两天,社会新闻里头报的,有个大学男生,为了追同系的一个女孩儿,捧着一大把花在人家姑娘的窗根儿底下溜溜地站了一个晚上,这大冬天的,那姑娘还不乐意,把他的花扔垃圾箱了。你说做娘老子的该多伤心啊?自个儿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给人家这样糟践,这要是我儿子,我打折他的腿,叫他再跑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小记者在一旁吃吃地笑。
宋青谷立起眼睛来冲他道:谁让你在这儿乐滋滋地听的?能学个什么好儿?干活儿去!
小记者偷笑着一溜烟地去了。
乔一成说:做女孩子现在果真是讨不少便宜,地位是越来越高,看到喜欢的男人,也会毫无顾忌地倒追了。
一句话说得宋青谷老脸一红。
前阵子新闻中心新来了个大学生,女孩子,才二十二,来的头一天就碰上宋青谷在训一个小摄像,说那人的画面没有质量,镜头明显地在晃动,要端不稳机器为什么不用三角架,训到激动处,宋青谷哗地甩开外套,抢过那小摄像的机器扛上肩做示范,那派头一下子就把小姑娘给吸引了,从此见到宋青谷就叫宋老师宋老师的,声音甜得滴得下蜜来。宋青谷起先没在意,以为不过是小丫头在大男人跟前发发嗲,谁知过没多久有一天,小姑娘对他说,同事们商量了下班一起出去玩,邀请宋老师也参加,宋青谷没过脑子想傻呵呵地便去了,这才发现只有小姑娘一个人,这才明白小姑娘的心思,从此唯恐躲之不及。说,兔子尚不吃窝边草,我是总监又不是禽兽老不休!
乔一成现在又提起这事儿来,还说:其实也大不了几岁,算不上梨花压海棠,老牛吃嫩草的。为什么不考虑一下?
宋青谷说:不是年纪的问题,你就说像我这样的,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家势有家势,七老八十走出去也是一堆人围上来,乌泱乌泱的,轰都轰不走。
乔一成忍笑忍得肚子抽筋,便问,那是什么问题呢?
宋青谷极其认真极其深沉地回答:她,很明媚,很忧伤。
乔一成终于纵声大笑。
宋青谷歪过头来细打量他一下,说:老乔,这么多年来,你这是头一次真正地笑,以前都不过只是扯扯面皮。
宋青谷啪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你动了。
什么?乔一成问。
宋青谷伸出一指在乔一成胸口处用力一戳,走了。
这个时候,乔一成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请问你认识文居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