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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成定了定神,大着胆子细看之下,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才发现,那个披着头发站在他床前的人,是四美。

一成立马坐下来,起得猛了,太阳穴处一阵抽痛。一成用手指按压,哑着声音低声问: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觉站在这儿干什么?差一点给你吓死。

一成坐势要开灯,四美叫:大哥,别开灯。别开。

你......你怎么啦?一成有点慌了,他怕四美这丫头这两个急得脑子出了问题。四美却说:大哥,你就让我在黑地里说两句话吧,在亮处我就说不出口了。

一成心里的慌意落在纸上的墨滴似地越发晕染得大了,下意识地就说:你姐呢?你不是跟你姐睡的吗?

晚上临睡前我给三丽的水杯里放了点舒乐安定,就是她这两天老偷着喂我吃的,我想她今晚睡得沉一点,大哥,我现在要跟你说的话,就只能说给你听,我怕她又骂我,骂我不争气。

你说。一成在黑暗里冲站床边的一张椅子抬抬下巴,示意四美:你坐下说。

四美走过来坐下,双手放在膝上,一成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四美转脑袋看看四周:大哥,这屋子你多少年没有住了吧?

这间屋子是乔家老屋最大的一间,然而朝向不好,在西晒,没有太阳时却又一向是阴冷的,又潮,当年母亲在的时候,一直想把孩子们挪到南面的屋子去,可是乔老头子一直不肯答应,说家里地方小孩子多,等儿子女儿们都长大了,南面的那间屋一定是睡不下的,还是北面的好,到时可以一隔为二,男孩子住外头半间,女孩子住里头半间。再说,小孩子筋骨壮,屁股上有三把火,冷点儿潮点儿怕个什么?

也算是老头子有点远见,兄弟姐妹几个成大之后的那几年里,这屋子果然被隔成了里外两小间。后来,这屋又成了四美的新房,这才把那隔断又拆了。这些日子,屋中间又拉起了一道布帘,三丽与四美在里,一成在外,而二强与小七住在了堂屋。

四美的眼光停在黑黢黢的天花板上,声音恍惚像叹着一口悠长的气:大哥,你还记得不记得,原先这屋子,是没有天花的,一抬眼就能看到屋梁,小时候,我一个人根本不敢呆在屋里,老是怕那上面吊着个吊死鬼。我结婚的时候,戚成钢说,这样子太难看,而且灰尘又大,就自己做了个天花板,在四周墙上钉上粗号铁丝,糊上厚纸板,外头再上一层纸上再涂上涂料,弄个还像那么回事,来看新房的人,个个都说好,都以为是找装修的做的一个吊顶。

一成不知四美情形,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可又不好表现出来,敷衍着说:你们家戚成钢倒也是个能干的人。

黑暗里四美轻轻地笑了一声,那倒是。人是能干人物,也是漂亮人物,只要他愿意,他可会哄人了,小殷勤比谁都会做,也不大撒谎,钱上头也不计较,我要多少,只要他拿得出来,总是爽快地给。我生孩子那年,同病房的一个女的,他老公一看生的是女娃娃,气得掉过脸就回家了,临到他出院也没来看母女俩一眼,可是戚成钢,半句话也没说,高兴的什么似的,那样子,倒不是假装的,小娃娃他一直抱在手上,都舍不得丢下,同病房的女人们都说我命好。戚成钢啊,人不是坏人,就是这心哪,就是那么地不规矩,有时候我想啊,兴许这就是一种病,就跟心脏病似的,有先天的。从小我就想嫁一个漂亮人物,果然就那么有运气,让我在大街上遇着一个可心可意的人,老天待我不薄,但是可能他觉着不该太偏爱我,就给了戚成钢这么个天生的毛病。

乔一成静静地听着,在这五月温暖的春天的夜里,觉得手脚阵阵地冰冷,一直冷透到心肺里。

四美转过头来冲着他,那样子像是要靠到他的肩上去,终究还是没有靠过来。

大哥,她说,我晓得你从小就不大喜欢我,嫌我不上进,人头猪脑,不爱学习,长大了又嫌我叨三不着两,我也晓得你不满意我跟戚成钢的婚事,四美的声音突在俏皮起来:我晓得你不满意什么,你是不满意我送上门去,我晓得在你的心里,好姑娘的标准就是要自重,端着架子等男人跟在屁股后头求,轻易不松口,对不对?

四美终于欠身子挨过来,坐在床上一成的身边,双手撑着床板,双腿像小时候那样微微地晃着,那时候一成总是会纠正她:大姑娘家家的,坐在哪里不要晃腿!

四美接着说:大哥,我求你个事儿。我知道你再不喜欢我,心里总还是拿我当妹妹的,你也总是我嫡嫡亲亲的哥哥,我有事,就只有求你,大哥,你肯不肯答应我?

答应你什么?

四美低下头,头发披下去,完全遮住了她的脸:求你替我照顾我女儿。大哥,我明天要去医院,我要去求他们,我要跟他们说......

不要说了,乔一成猛地拔高声音止住她的话,又压低了声重复:你不准去。听见没?不准你去!我不准!

大哥,你小点声,别吵醒他们。四美说,大哥,我想了好久,这个时候,我不能丢下戚成钢,我要跟他在一起,因为......我去医院守着他。要是......大哥求你替我照顾巧巧。她不可能一辈子跟着爷爷奶奶。有饭你赏她一口吃,冷的热的都不要紧,我们巧巧不挑嘴,有穿剩的衣服给她一件半件,生活条件不要好不要高,够活就行。可是,求你给她多读两年书,读到大学,将来,给她找个好一点的对象,找个厚道踏实的人,像你,像齐唯民。女人哪,嫁得好太要紧了!别跟我似的,糊涂了一辈子。

知道自己糊涂,你现在还要糊涂下去吗?一成抓着四美的肩,恶狠狠地问她。

是啊,大哥。四美又短促地笑了一声。是啊。

乔一成想,过去只听说过有愚忠,看到乔四美,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愚爱。

第二天,乔家的兄弟姐妹们各自要回家了,乔四美新换了件外套,头发梳得齐齐整整,从小厨房端了稀饭与蒸好的包子来。

四美趁大家吃早饭的时候,宣布:我今天要上医院去。去找戚成钢去。我守着他,他好了自然好,要是好不了了,他咽气的时候总该有个人在他身边,我不能让他那么孤伶伶的一个人走。我得给他收尸去。

乔四美的话好像在屋里扔下了一个重磅的炸弹,炸得每一个人魂飞魄散。

三丽先跳起来抓住四美的胳膊,拿她当一个布娃娃似地摇晃,她以为她疯了。

然后是二强,然后是乔老头,统统跳了起来。乔七七吓得躲在一边,好半天才想来来拉住乱蹦跳着的老父亲。

你是疯了,疯了,你不要你女儿了吗?三丽说。

乔一成从里屋出来,手里抱着戚巧巧,大叫了一声:行了!

一屋子人被那样的一声喝震住了,全看向他。

乔一成说,让她去吧。谁也拦不住的。巧巧,我带走。我养着她!

四美突然说了一句话:多谢你大哥。我的女儿,我总不想她没有爸爸,别的事情,统统以后再说。

一成诧异地看了四美一眼,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能明白。他终究还是不太懂得这个妹妹。

乔四美终于要走了。

临走前四美自己关在里屋收拾一点东西。戚成钢的衣服,自己的衣服,虽然兴许根本用不上。还带上相册,那一两件首饰四美给塞进了在衣橱底,放了提前写好的条子,写着,要是有什么意外,这些东西三丽,二强老婆还有大哥,一人分一件。留个纪念。

戚成钢自己有一个小皮箱,是结婚那会儿从他家里带过来的,装了些他自己的东西,平时四美也从没想着要打开来看看。那个时候想着,有时候,不看还好。眼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当他不存在。这会儿,四美却打开了。

却也没有什么,一张存折,是四美不知道的,打开来,原来写的是戚巧巧的名字,钱不多,四美拿出来给放到首饰盒里。还有些旧时的书与衣服,戚成钢收集的一些零碎玩艺儿,玩艺儿下面,压着一摞信,大概有十来封。四美打开一封来看,是安徽来的,落款是桂芝,看日期就是前两个月。

四美把信按原样扎好,从床下拉出个小铁簸箕,一把火全烧了。

乔四美做为非典感染者家属赶到医院,是乔一成送她去了。乔一成不许三丽与二强他们去,叫他们看好四美的女儿。

乔四美郑重提出要跟丈夫在一起,她要去看护他,她说她可以跟政府签下生死状,一切出于她自愿,生死不与政府相干。

她的要求并没有立刻得到应允。其实她一开始根本没有办法进到隔离区。

乔四美在医院苦守了三天。

到第四天,她才得以穿了全套的防护服,进入戒备森严的隔离区。

乔一成没能送她进去,他甚至也是连隔离区的屋角都没能看见。

乔一成一直不知道在那隔离病房里,乔四美见到戚成钢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四美后来也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好像那不过是她的一场梦,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哪个人不做梦呢?就算是祥林嫂也不会逮着人就说她做过的一个梦的。

但是还是会有消息传出来。

情况慢慢地好转起来,戚成钢清醒了,虽然还没有过危险期,可是他醒过来了。

戚成钢用了一种新药了,疗效似乎还不错。

乔四美倒一直身体不错。

她没有染上病。

然后,是戚成钢过了危险期了。

一晃眼,四个月过去了,国庆一过,眼看着就到了年底。

那天乔一成去医院,他跟二强三丽他们约好的,这段时间大家都要不时地上医院查一查身体,以防万一。还算好,一家大小一直都还平安,连个小感冒都没有得过。

乔一成把他们一个个地送走,自己留下来跟相熟的医院说了一会儿话,从他办公室出来,下楼的时候看见有勤杂工刚拖了地面,到处湿碌碌的,一股子消毒水的味道,地上放了个“小心地滑”的指示牌子。

有个女人在他前方不远处,脚下猛地一滑,人就要向后倒去,乔一成眼疾手快,一把把她给扶住。

那女人转过头来向他说谢谢。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一下子全愣住了。

那女人试探地缓缓地叫出乔一成的名字。

乔一成脑子里嗡嗡地响着,像是全是声音,又像是一片空茫茫,那种空到极处静到极处的声响弥漫了他整个脑袋。

乔一成也慢慢地慢慢地绽出一个笑容来:是的,是我。这些年你好吗?

好。那女人回答。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啊?哦,你怎么会也在这里呢?

乔一成拉住她,你要是不急着有事,我们坐一坐。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我没有什么急事的。

乔一成和女人一起来到医院外的一家挺有名的茶吧。顺着台阶一级一级地上去,小桥流水亭阁幽径,转过一道回廊,是茶室了。白天,人很少,屋内装修得相当别致,一色古色古香的木桌椅,隔成小间,垂着细竹的帘子,有着汉服的女子在轻轻拨弄着古琴,乐声谙哑缓慢。

在茶室外,隔着长廊与小桥流水一道矮墙,宽阔的街道上奔驰着各色车辆,街那边就是全市最著名的医院,街这边是极宏伟的银行大楼。

一边是生死一线,一边是红尘万丈。

然而这里,好像世外幽境。

等到茶水送来了,服务生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小小的酒精炉子上坐着一个透明的样式简洁而美丽的玻璃水壶,细细地升起一缕水汽。

水汽里,乔一成好像看见年青的自己,坐在旧的后来在一场大火中遭到毁灭的市火车站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孤独绝望,听那火车长鸣,带走他年青的,初次的爱人。

水开了,乔一成提起水壶,在对面女人的杯子里注上水。

女人把细长的手指取暖似地捂在白色骨瓷的杯子上,虽然是五月天,完全不冷。

乔一成隔了十来年的岁月,第一次叫出女人的名字。

居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