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四美说她绝不跟戚成钢离婚。
死都不离!
这点戚成钢与他一家人都是极同意的。
戚成钢倒也从未想过与乔四美离婚,正如他当初从未想过与四美结婚一样。
他只是一直一直都很迷惑不解,结婚这档子事,在他的心目中曾经一直很遥远,他热爱女人,丰美温热的女人的身体,是他极迷醉的。他也爱与她们打情骂俏,眉目传意,约会逛街,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温柔而紧张地亲热,直到最终把她们抱在怀里,所有这些,就是戚成钢心底里有关爱情的一切。然而结婚,啊结婚,戚成钢想,这件事以后再想。
然而容不得他再想,乔四美风尘赴赴,倔头犟脑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把婚姻刷地一下推到他的面前,好像是她拉着他,咚地一声跳进了一个深坑,从来也没有人肯坐下来听一听他说,要还是不要这样一个深坑。
不过结了,也就这样了,戚成钢想,离婚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要调解,要单位或是街道证明,要财产分割,要争子女的抚养权,要从住惯了的地方搬出去,要把那已成形的一切啪地打破,然后,最重要的是,还要重新来过。然后,人生就这样地过去了大半,戚成钢只是略想一想便觉脑袋大如斗重如铁了。
但是孟桂芝要结婚,她被她家人锁在家里,可还是想法子跑了出来,找到戚成钢,面上是她父亲抽耳括子留下的青紫痕,这个年青的女孩子像突然脱了水的果子,还有鲜艳的色彩与甜美的气味,可是干巴了,连个头似乎也缩小了些。她捧着已经显了怀的肚子,站在戚成钢的面前,哀怨倔强地请求戚成钢跟乔四美离婚,跟她结婚。翻来覆去就这么两句话,说得多了,嘴唇都干了,她就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戚成钢不敢答她也不敢拉她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都这样地想结婚,这样不顾一切地想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那样长的时间。
到最后,戚成钢没法子了,便说,离婚怕是不可能的,我家里人,我父母,都不答应。
他这话也并没有说错,戚家老俩口坚决不同意儿子与儿媳离婚,说四美是个好媳妇,也没做错事,凭什么给那个乡下丫头让道?再说,巧巧也只有四美这一个妈,其他人是不成的。
四美看公婆都向着自己,心里略略好受一些,对劝自己的姐姐三丽说:姐,我是不打算离婚的,你别劝了。世上都是劝合不劝离,哪有亲姐姐巴望着妹妹离婚的!
三丽听了气得脸都青了,愤然离去,放言说再也不管乔四美的事了,要是再管,就让自己出门给车撞!
四美看三丽气得眉眼挪位,又连忙赶过来拉姐姐,三丽扭挣着不叫她拉着,姐妹俩都跌跌撞撞的。
四美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连声说:姐,姐,你说我要是离了,我怎么办?
三丽说:怎么办?凉拌,离婚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过的女人多了,哪一个像你这样没有骨气。
四美还是哭:她们是跟老公感情破裂了,心死了。
三丽气得倒笑起来:你觉得你跟戚成钢的感情还没有破裂吗?
四美一时没有答话,呆愣愣地看着电视,为了遮掩说话声,四美一直把电视开着,声音还放得山响。
屏幕上一个明星正在做广告,告诉人家那饮料如何如何地好,喝了以后仿佛人生都变得光明幸福了。
二十年前,一个老牌的电影明星在电视里做了三十多秒的胃药广告,遭到全国人民的非议,二十年后,如果哪个影视明星从不曾做过广告那就只能说明他或是她在娱乐界连“混了个脸儿熟”的程度都没有达到。
时间时常会用一种冷幽默的姿态主宰着人们的日子,让人偶尔想起来,慨叹不已,哭笑不得。
欢快的音乐声充满着整个堂屋,姐妹俩木头人似地站着,听着电视里的一切声响,看着那晃动变换的光影,一时间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
四美低声地说:姐,我的心,还没死呢。
三丽慢慢地点头:我晓得了,那你放手,我回去了。
四美含了一泡眼泪,人也贴过来,几乎要伏到三丽的身上,问:姐,还你还来看我吗?
三丽笑笑说:不来了,从今后,各人顾各人吧。
戚成钢的麻烦远远没有完,孟家人一定要戚成钢拿出一笔钱来做为赔偿,孟桂芝肚子眼看着大起来,再不做手术,孩子真的要生出来了,到那个时候,孟家人说,戚成钢不仅是赔一笔钱这么简单了,他是必须要养孟桂芝母子一辈子的,不然,就一拍两散,大家都不要好过,你家里不也有个小丫头了吗?你信不信我们横下一条心来弄死她?
戚家老俩口吓坏了,连夜带着戚巧巧躲到亲戚家去了。
连着几天躲在父母家不敢见四美的戚成钢终于出现在四美的面前。
戚成钢说:四美,我们怎么办?
四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什么我们?谁跟你是我们,是你自己犯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弄钱来赔他们!我是没有钱的,那存的一点钱是女儿的,存着给她将来择校交赞助的,谁都不能动,你要敢打那个钱的主意我跟你拼命!
戚成钢忽地上前拉住四美的胳膊,四美挣扎着,戚成钢把她抱住,额头抵着她的头顶,四美,你救救我,我们说了,拿不出钱来就要给我放血,四美......
他的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看着四美,好像他不是她的丈夫,而不过是她的一个犯了错的儿子,一声一声地叫着四美,额角的青筋爆起来,突突地跳着,一头的热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于是他耸了肩去蹭。
四美绝望地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她是爱着他的,这真没有办法啊。
乔一成这一天下班以后,刚出电视台的门就被小妹妹乔四美拦住了,一成把她带到离电视台不远的一家咖啡店里坐下来,四美也不拐弯抹角,劈头就说:大哥,借我一点钱。
乔一成没有作声,就那么看着四美,看得四美觉得浑身凉冰冰的。
四美只低着头,她觉得只要再看一眼大哥那种冰凉的眼神便会连舌头都会冻上,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大哥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咱家除了你没人能帮我也没有肯帮我,我姐是恨透了我说我不争气,连看也不想再看我,二哥是没有那个能力的,大哥除了你,除了你......
四美呜咽起来。
乔一成顿也不打一个地说:我不会借给你的。戚成钢自作自受,他要还有点男人的样子就叫他自己赔钱,卖血也好哪怕卖肾,不要再把所有的责任叫老婆背着,丢尽了天下男人的脸!
四美这一回到底没有问大哥借来钱。
孟家实在是狮子大开口,说要二十万。
乔四美给他们回了话,那么多钱,我们家没有,也没地方借,你们干脆把我和戚成钢一道杀了吧。
四美原本是赌了一赌,赌的就是孟家人不敢真动人伤人性命,谁知闹到后来,孟家的远亲又来了一堆人,都是些精壮的半大小子,四美与戚成钢真吓坏了。
孟桂芝肚里的孩子再也拖不得了,她被家人押到医院里做了引产手术。
那是个男娃娃,当然是死的,然而手指已成了形,血肉模糊中,细小的手掌张开,似乎要抓着点儿什么,千不该万不该,孟桂芝偷着看了一眼。
她尖叫一声。
孟桂芝没有疯,只是不肯说半句话,医生说像是抑郁症。
这个古怪的,陌生的,可怕的名字完全激怒了孟家人,他们真的对戚成钢动了手。
戚成钢被一棍子打在脑门儿上,一脸的血,他就那么跑了半条街然后跌在一个泥坑里。
有人报了警,戚成钢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乔四美冲到乔一成家里,那一天,正是南方从欧洲回来的日子。
乔四美不管不顾地说:乔一成,你称心了吧,戚成钢自作自受了,快要活不成了。你满意了吧?
南方被四美的样子吓了一跳,忙问什么事?
然而一成不肯说。
在一片静默里,乔四美忽地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来,她觉得自己站在乔一成这间整洁的满是书香的屋子里,对面站着的是衣着雅致妥贴,神情端庄的项南方,简直地就像一柄突兀的拖把,脏肮的湿乎乎的,理应缩到墙角里去。
乔四美从来没有如此对自己这样厌弃过。
等好容易安慰好了乔四美,项南方把乔一成叫到一边问他为什么家里出了这些事他一点也没告诉她。
乔一成用力搓搓脸皮,觉得嗓子眼儿里干燥得冒火似的,话语艰难:都是些摆不上台面的事情,不值当跟你说起,你有你的正经事业。
南方不知该如何回答乔一成,她看着他,看着看着,恍然间乔一成的身形都远了起来,这个男人啊,南方想,他总是这样,要划出灵魂的一角,那一角,从来没有对着她裸呈过。
南方说:不说那个了,不是说要赔钱?家里还有,拿得出来的,先准备好,我再找我的一些法律界的朋友们咨询一下。
没有等她说完,乔一成便打断:不用。钱我自己有,千万不要找人问情况,对你影响不好。
南方说这有什么,怎么会有不好的影响。
乔一成停了一歇说:或许人家背后会议论你,本人哪里都好,只是嫁得不好。
南方愣住了。
隔了一天乔一成约了四美出去,交给她一张银行卡。
不要犯傻,找个时间跟孟家人坐下来谈清楚,不要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他们不是也把人打伤了吗?这种事,也是可以告他一个蓄意伤害的。
四美真的像一个傻丫头,抓了一成的手说:大哥,谈也还是要求你帮我跟他们谈,我是没那个本事的,哥,我晓得,我晓得你从小就不喜欢我,嫌我没有出息,可是......
乔一成挥挥手:不必说这些。
最后他们与孟家人达成共识,互不追究,戚成钢赔孟桂芝八万元,从此各不相干。
等事情终于平息后,乔一成对乔四美说了一句话:借给你的钱,是要还的。叫戚成钢还给我,三年。还不出来别怪我不念着亲情伦理。
四美连连点头:会的会的,大哥,他改了大哥,他说他这次真的改了。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还不改吗?你放心吧大哥,钱我们一定还。
放心?乔一成笑了,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你们也不是小毛孩子了,自己对自己的事负责。他又不姓乔,我管他不过是看你面子,你无论如何都是我一母所生的妹妹。不过你呢?你要硬在这摊烂泥里打滚也由得你。反正妈死得早,看不见她女儿轻自贱。我呢,我也不欠你们的,记得还钱就行。
为什么不呢?乔一成觉得心里宛如数九寒冬喝了杯冰水,透凉的,凭什么白给他们钱?这样滴滴达达的一大家子,他乔一成只不过是一床窄小紧巴的棉被,盖住了头,盖不住脚。
南方给乔一成打了个电话,说要跟他好好地谈一谈。
却没有谈成。她开了一晚上的会。
南方又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