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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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唯民在多年以后还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妻子常征时的情况,她笑着,用清脆的声音说:年过了江了,我没有压岁钱给你哟!

两个人有时回忆起这件事来,齐唯民会笑着打趣道:你可真是鬼精灵,白让我叫了你半天的老师。

常征笑答:是你自己误会的。

乔七七的新班主任其实是常征的大姐。

那天,齐唯民跟常老师细谈了很久。

偶尔,齐唯民透过书房开着的门可以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色毛衣的高挑身影,在客厅里轻轻地来去,那女孩子在吃一个很大很红的苹果,突然伸头往书房里看,眼神与齐唯民对上了,她忍不住地笑。

那天,是常征送齐唯民出小院的,齐唯民礼貌地说:再见,常......呃,同学。

常征忍住笑说:再见,小七他哥。

齐唯民的记忆里,每一回见到常征,她总是看着他笑,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使齐唯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喜剧感的人。

常征的姐姐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老师,果然不愧是先进,她任教之后,很快地发现了顾军小朋友玩的把戏,狠狠地批评了他,乔七七慢慢地变得不那么自我封闭了,虽然他的成绩并没有很大的起色,他依旧是一个懒洋洋对学习没有什么兴趣十分粘齐唯民的孩子,可是,到底,算是个正常的孩子了。

他这样漂亮安静乖巧,足以让人原谅他的散漫与疏懒。

有一回乔七七有点不舒服,齐唯民去接他时发现他靠在改作业的常老师怀里,学着“绵白糖”的样子用门牙嘴着一块饼干时,齐唯民彻底放了心。

所有发生在乔七七身上的事,乔一成都不大关心。

不过,需要他关心的事还是一件接着一件。

乔四美自做主张地离开了家,跑得无踪无影。

乔一成细问了三丽二强,也没有得到半点线索。

乔一成觉得,也许他是九命猫妖投胎的,要不然,为什么这么许多年被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缠得心力交萃,然后收拾起残骸来还够凑成个囫囵的人。

正在一家子急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三丽在四美的床底下发现一封信,雪白的信封上蹭着蛛网。

信很短,四美歪七扭八的字迹写着:我跟几个老同学去一下北京,去见我们至亲至爱的费翔哥哥,他在那里开演唱会,我很快回来,不要担心。

乔一成气急败坏:她哪来的钱买火车票?

二强吱唔着说:我我我,我给她的。

乔一成朝着二强呸了一声:你钱多烧的是不是?你每个月都给她钱?

二强委屈地说:她问我要,不给就偷偷翻我口袋拿。还有三丽,三丽也给她钱的,你怎么不说三丽?

乔一成唉了一声,心里头已经决定马上买火车票赶到北京去。一天一夜的火车,得在学校里请上两天的假,再凑上个星期天,希望能够够时间把四美找到并带回来。

就在他准备起程的时候,他听到一则社会新闻,说是在北京有个女孩子,因为向费翔求爱被婉言拒绝而卧轨自杀了,说是这个女孩是千里迢迢特地跑到北京去找费翔的。

乔一成一听腿一软,差一点在教室里就跌在地上。好半天脑子才转过来,打了好长时间的电话,请北京的老同学先帮着打听一下新闻中提到的女孩子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一边跑到火车站把车票换成最早一班去北京的票,连行李也来不及拿就上了路。

一路上连牙刷都没有,下了火车时人快散了架子,自己都闻着自己身上的臭味,躲在火车站厕所里对着那模糊不清的镜子用冷水洗了两把,出站的时候,还好有老同学接他。

老同学告诉他说,那个自杀的女孩子是从山东来北京的,其实人也并没有死,给人及时地救下了,而且费翔的演唱会昨晚就结束了。

乔一成当然没有在北京找到四美,因为四美自己回家了。风尘仆仆,精神亢奋,眼睛象夜里的野猫似地亮。

等到乔一成回到南京,见到四美时,那丫头多少有点惭惭地迎上来,说大哥,我给你烧好了洗澡水,你休息休息。

乔一成竟再没精神跟她发火,疲惫地摇摇手说:你别管我了,你去嫁你的费翔哥哥吧,只要他肯要你,你明天就嫁吧,有多远你给我嫁多远。

乔一成足有大半年没有答理乔四美,乔四美也不以为意,每天依然厚着脸皮大哥长大哥短的。

她有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里,都如同祥林嫂似地对周围的人描述她在北京见到费翔时的情景,说那个有着一半儿中国血统的高大英俊的歌星如何在台上卖力地演出,现场是如何地沸腾,她又是如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最前面把一朵玫瑰扔到费翔的怀里并跟费翔握了手。

三丽嘲弄地说:你这手有半年没舍得洗了吧?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再也不洗了?

哪里能一辈子不洗。

乔四美对费翔的无限热情随着小虎队的到来渐渐地降了温。

乔二强笑话她:好家伙,这回四个,你可以慢慢地选,看嫁哪一个。

日子在鸡毛蒜皮闲扯蛋中过得特别地快,乔一成依然一边读着书,一边仍然打着零工。

不过这一回,他不再做那些在饭馆里打下手端盘子的那种事了,他开始给报纸杂志写稿,还当了电视台的特约通迅员,专门负责写一些社会新闻的稿子,收入比起过去了,相当地不错。

乔二强依然老老实实地在工厂里上班,并且享受着与师傅马素芹之间的隐密而微带着罪恶感的快乐。

他们在没有人的时候,偷偷地躲在角落里吃东西,亲热地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膝头碰在一处,打着颤。

他们在看电影的时候借着黑暗的掩护,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握得两个人都是一手的汗。

马素芹的丈夫依然拿着妻子的辛苦钱做着各种生意,不断地赔着钱,不能实现的发财梦使得他越来越象一只困兽。

乔二强依然是家里不被注视的那一个,这个瘦长的年青人,有着极微弱的存在感,因为这二年他变得比过去沉默一些而更加地减弱了存在感。

然而他还是快活的。

他甚至把每个月的工资留下部分交给家里之后交到师傅的手上,马素芹替他在银行开了个户口,帮着他存起钱来。

二强想着,有一天,存上足够的钱,跟师傅过上全新的日子。那全新的日子是什么样,是什么地方,二强的心里其实很糊涂,他从小想象力贫弱,那日子只象是一团暖的七彩斑斓的光,在他的前方不远处,似乎只在他一直一直地走过去,也许在明天,就可以走到。

三丽依然跟她的一丁安静地和睦地相处着,他们象两只相亲相爱的小蚂蚁,一点一点地经营着他们未来的日子。

三丽跟人学会了钩针,买了许多的棉线来,白色与牙黄色,开始钩她的嫁妆,窗帘,台布,杯垫,放在沙发上的枕巾。一到星期天,两个人就一家一家地跑家俱店,一丁暗暗地记下那些家俱的样式,回到家里画下图样,准备自己买来木料打制。每一次,他们的钱只够买一部分木料,堆在王家的搭出来的小披房子里,等着有一天凑够了料,就动手打家俱。

也正是这段日子,乔家添了一件稀罕物。

乔祖望跟儿女们提议,现在日子好过了,说什么也得买上台彩电。

不是齐唯民家那种黑白的蒙上层涂了淡彩的透明塑料的那种土制彩电,是真正的彩电。

乔老爹向儿女们提要求说,每个人拿一部分钱出来,不够的自己添一点。

二强三丽都出了钱,老头子也出了,四美还是待业青年,理直气壮地一分不拿,算起来还有三百多块的缺,等着乔一成来补上。

这笔钱,乔一成是拿得出来的,可是,拿得不大情愿。

他有了一个想头,想着存将来结婚用,他庆幸自己还好没有把给电视台写新闻稿拿稿费的事儿告诉家里,他用的是笔名。

一家子人眼巴巴地看着乔一成,乔一成还是把钱拿出来了。

怀揣着厚厚一叠票子的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去商场选彩电,乔祖望也远远地跟在后面,如同很久远很久远,过年时的情景。那个时候,母亲还活着,他们一家子上街玩。

乔二强看着大哥的脸色,担心地问:大哥,你不舒服?

乔一成没好气地说:肝痛。

四美没心没肺咋呼着讨好:要不要去医院看下啊大哥?

只有三丽听懂了,吃吃地笑,笑得乔一成也笑了。

到商场时一丁早就借好了三轮车坐在那儿了。

乔家有了第一件贵重的东西。

那现代的,喧闹的,光影纷飞,声色俱全的东西,使得乔家人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他们眼界天阔起来,举止文明起来,关系和睦起来。

乔老头晚上不大出去了,守在电影前看新闻看戏。他的嘴里渐渐地有了一些新名词:改革开放,搞活经济,砸烂铁饭碗,引进外资。

四美会看到很晚,有一次她独自一个人看至深夜,甚至把一个湿乎乎的吻印在屏幕上,那上面,正有一个她喜爱的明星在卖力地演出。

新鲜的东西来了一件,其他的便接踵而来。

到了第二年,乔家又买了一台电冰箱。

单门的,苏州厂,香雪海牌,是齐唯民给帮忙找人买的,他的一个朋友有办法买到,并且说,如果买两台的话,可以便宜不少。

这一回乔老爹爽快地出了大头的钱,但凡是享受的事,他不会错过的。

那淡绿色的冰箱被放在乔家堂屋的一角,发出低低地嗡嗡声。

乔祖望在每次吃完饭后都会极镇重地大声交待,剩菜记得放冰箱,不要浪费。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放的,乔家的孩子向来饭量大胃口好,几乎顿顿饭菜吃个精光,有没吃完的,等到半夜四美看电视看饿了也会热热吃掉。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好放时,乔祖望把豆腐乳和五香大头菜放了进去,每天早上用冰豆腐乳或冰大头菜下早饭。

一九八九年还算没有大的波折,过去了。

九零年来了。

九零年的春节,在乔家人心里,是很难忘怀的。

正是这一年的元宵节那天,乔家的大门被人踢散了,乔家的锅被人砸了,乔家的彩电若不是乔四美奋不顾身地扑上去保护也是要被砸个稀巴烂的。

乔家的二强,被打伤了,断了两根肋骨,鼻青脸肿,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把年送过了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