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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一成的数学老师也算是他的邻居,在以后的几年里,乔一成都可以零落地听到文老师的事情。

文老师只用了两年的时间就读完了大学全部的课程,考上了研究生。

乔一成问,什么是研究生?

数学老师说,说是读完了大学再往下读。

乔一成才明白原来人上完大学居然还可以再念书。而且,文清华的父亲也恢复了职务,继续担任文老师所在的那所大学的校长。

数学老师说,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读研究生?人家这不是祖坟冒青烟,人家根本是祖坟修在了风水宝地,虽然倒过霉受过苦,可是苦完了依然能够有光鲜的人生。

在乔一成艰苦求学的日子里,文清华就是他前方的一盏明灯,引领着他忙忙地前行。文清华离他越远,他便越是要前行,乔一成想,无论这条路有多远,他得走下去。

他常常带着弟妹或是一个人到北京西路去,那里是国民党时期的使馆区,如今住的都是省级的高官和文化名人。

他在那绿树掩映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看着那一幢幢被高大的皂荚包围着,墙上爬满了青藤的小楼,看着那三角形的屋顶,屋顶上还有烟囱,很长一段时间里,乔一成一直以为那烟囱下面一定是厨房,后来才知道,那是壁炉的烟囱,那小楼的窗子总是关着的,偶尔有人影闪过。

乔一成想,长大了,成人了,读了很多书,然后,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住在这样的小楼里呢?那个陌生的,因为不了解而无比诱惑的另一个世界。

在学校,他的成绩依然一路领先,回到家里,他努力地持家,必要的时候,化身为刺猬或是牙长齐了的小狗,护卫自己和他的兄弟与妹妹们。

老师们常说,乔一成是天,乔二强就是一领芦席,真是龙生九子,一个娘肚子里跑出两个天隔地悬的人物来!

乔二强反应迟钝,他弄不懂任何一门课老师讲的知识,体育也不好,一走一二一便同手同脚,甚至连唱歌都严重跑调,到最后不仅自己跑,还带着全班一起跑,温和善良的中年音乐女老师只好给了他一付小铃铛,请他替老师的风琴“伴奏”以便让班上其他同学们好好地唱完一支歌: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

乔二强坐在角落里认真地敲着小铃,叮叮叮,完全不在节拍上,可是,也只有这样了。

乔二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一个灵敏至极的鼻子,哪里有好吃的,他一闻就知道。

他常常向哥哥汇报他关于美食的心得:哥,粮站新出了一种东西,叫面包,软得跟棉花似的,一个要一毛钱,我们同学分给我一小丁点。哥,要是有清蒸鱼吃的时候,沾点醋,吃起来跟螃蟹的味道有点像!

二姨父送了他们两个西瓜,乔祖望拿走一个自吃,叫乔一成带着弟妹们分那个剩下的,结果发现是生的葫芦瓜,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二强从乔祖望屋里偷出糖罐,把瓜瓤挖出来用糖腌了,果然好吃。

他还发明了一种新的米饭吃法,用开水泡饭,倒点酱油,撒点细盐,再挑指甲盖那么小的一块猪油拌进饭里,香得不用菜就能吃一大碗。

他带着三丽一块儿上粮站打油,甜言蜜语地叫,阿叔,阿叔,油端子多控两下啊,多控两下啊。

三丽很快就学会了:阿叔,油端子多控两下啊!

因为嘴巴实在馋,二强在学校里没少闯祸,有一回,他偷跑进食堂,把同学饭盒里的荤菜全捡出来吃了,被食堂阿姨抓了个现的。

老师们说,这个孩子,真是坏得老实,你偷嘛在不同班上偷呀,一个班偷吃一个饭盒里的菜,也看不大出来,乔二强倒好,只盯着一个班偷!翻得一竹筐子里的饭盒全开了盖,散乱着,一窝子老鼠扒拉过似的。

乔一成代表父亲站在乔二强班主任的面前听侯处理,瘦小的脸上一派严肃,再感羞耻也没有用,谁叫乔二强是他弟弟。

二强心爱的芦花死了好长一段时间里,他连美食都不再关心,人变得更加迟钝,直到有一天,他在一片空地上发现一只猫。

他把那猫抱回了家,乔一成一看就炸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猫掉毛,浑身癞痢头似的东一块西一块,还少了半截尾巴。

乔一成厉声叫二强把这东西扔掉,二强:哥,我们养吧。养吧,它长得多象芦花啊!

虽然二强荒唐地把禽类与哺乳类动物相提并论,可不知为什么,乔一成没有再坚持。

乔二强管这只猫叫“半截子”,乔一成说:什么鬼名字!

二强跟“半截子”亲如兄弟,来来去去,形影不离。二强在垃圾桶里捡鱼骨头喂“半截子”,用剩菜的汁拌米饭给它吃,“半截子”竟然长胖了,身上的毛也不再掉了,半截尾巴轻甩,安静地跟在二强身边,真的象当年的芦花。

这个星期“半截子”竟然跟二强跟到了学校,安静地躲在二强教室的窗户外,卷得象一只球,晒太阳,等着二强下课带着它玩一会儿,再卷成一只球,再等。

笨蛋乔二强的猫竟然通人性,这引发了孩子们的好奇与虐待欲。几个男生划了火柴去燎“半截子”的毛,揪它短了一截的尾巴,另有两个男孩架着二强不让他扑过来。

“半截子”被堵在角落,四周全是男孩子们细长的腿,走投无路,绝望地咪唔咪唔叫,二强心如刀绞,奋力脱身出来,向着人堆撞去,成功地撞倒了一个领头哄闹的男孩,那男孩跌倒在地,磕破了头。

男孩大叫:赔钱!赔钱!赔死你!

乔二强冷静下来,被尖厉的钱!钱!钱!的叫声吓傻了。

乔二强不敢不告诉大哥,可告诉大哥总比让爸知道的好。

乔一成也不敢叫爸知道,人家家长真的要求他们赔医疗费的话,乔祖望会扒了乔二强的皮的。

乔一成怕极思变,决定先发治人。

他带着二强,拉着两个妹妹,抱着“半截子”,浩浩荡荡地上了那男孩家的门,堵在人家大门口,也不说话,似一场无声的控诉。

那男孩的爸爸出来问:你们干什么?

乔一成把“半截子”举到他眼皮底下说:你们家李强烧我们家的猫。

又拉过二强展示他手臂上的青紫与划痕:他还跟别人一起打伤我们家二强。

男孩的爸爸说:你想怎么样?你们家二强不是把我们家李强的头打破了一块?

乔一成说:二强是正当防卫,他不打二强,二强也不会打他,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男孩爸说:你倒是一套一套的。

一成就不做声了,二强却抽泣起来,鼻涕眼泪涂满脸。几个孩子一只猫,堵着人家大门口,没妈的孩子本来就有几分可怜,这么一来,没理也变得有理,何况本来就有点儿理。

男孩爸只好说:算了算了,我们相互不计较了,以后你们也别在一块儿玩,省得麻烦。

乔一成用他年幼的智慧,成了二强和妹妹们心目中顶顶厉害的人。

二强屁颠颠地跟在哥的身后,抱着他的“半截子”,三丽与四美一人一边扯着一成的手。

乔家的孩子没有妈,爸也不管,可是也是不好欺负的,乔一成这小孩子不简单呐,邻居们这样认为。

只有一回,乔一成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发了雷霆之怒。

那天,隔壁院子里的邻居妈妈家办喜事,前后两进院子摆了十来桌酒,特地请了永和园的厨子来掌勺,香味穿墙越户,像化了实形似地当头罩下来,二强坐不住了,趁着大哥不在家,带着两个妹妹溜进了隔壁的院子,找了一张挤在角落里的桌子坐了下来。来客很多,大圆桌子又颇占地方,大人小孩加上帮厨递菜的,场面热闹而乱哄哄,让二强和三丽四美很安心,一通猛吃。

新郎新娘挨桌敬酒,新娘穿着玫瑰红的春秋衫,头发梳得溜光,鬓角别了一朵粉色绢花,新郎是一套藏青的衣服,上面有刀裁似的折痕,格格正正,两个人都是一脸喜气,后面跟着的是新郎的妈。

二强一看那人,拉了拉三丽与四美,溜下座位,往墙边蹭去,可还是被新郎的妈一眼看见了。

她就是在乔妈妈葬礼上被乔一成撞翻在地的那位,姓吴,出了名的眼尖嘴厉。

吴姨一把把二强四美抓过来,问:你们怎么来了?你们家随份子了吗你坐下就开吃?

话是带着笑问的,可是却不好听。

有邻居来劝:算了吧,大喜的日子,就算替你儿子积德,你能快快抱上孙子,看他们家困难,孩子可怜。

吴姨说:可怜也不能犯贱,他们要是没有爸我就让他们兄弟姐妹几个一起来吃,又有什么了不得。可是他有爸,他爸有钱坐牌桌没钱给儿女吃饱饭?

邻居又劝:他爸也挣不了多少,还欠着人家钱。

吴姨的尖嗓门儿说:他爸没钱吗?他爸在福利厂工作,属于民政局的,正经的国营单位,现在一个月也涨到三十来块钱了,咸干鱼埋在饭碗里吃,他不养儿子女儿叫儿子女儿跑到别人家饭桌上混饭吃吗?

乔祖望的老爸原先开了个剃头铺子,乔祖望很小就在里面帮忙,一解放,小剃头铺就成了合作社性质,乔祖望快出师的时候,一场大火把铺子烧了个精光,乔祖望往外跑的时候被砸烂了左脚的一个腿趾头,由此算做残疾人,因祸得福,进了福利工厂。

吴姨的话越来越不好听,二强腼着脸,也不走也不答话。

邻居们来圆场:算了算了,快跟吴姨来说声恭喜,吴姨给你们拿包喜糖,回家去吧。

吴姨的口气也软下来:算了算了,我也只是说说好玩,哪能真跟小孩子计较,来拿糖吃。

乔一成却在这里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扯了二强,二强又扯上三丽,三丽又扯了四美,四个孩子活象串在一起的一串蚂蚱似地,跑出了小院。

乔一成把弟妹拉回家,一个人脸上贴烧饼似地贴了一记耳光。

乔家的这几个孩子,这一下子可算是出了名了。

日子久了,乔一成也好,二强三丽四美也好,邻居们也好,好象都忘记了,乔家原本不是四个孩子,而是五个。

那最小的,寄养在二姨家的乔七七,乔祖望也就是在每个月二姨上门要生活费的时候才会想起来。

那小孩子有一岁多了,依然出奇地漂亮,却瘦成了一个大头宝宝,细脖子快要支不住脑袋似的,那脑袋因此就微微有点歪,大而圆的眼睛,目光总是低垂着,偶尔刷地抬起来看人,活象易受惊吓的小兔子。

他大表哥齐唯民也是初中生了,极心痛这个小弟弟,乔七七也特别粘他,乔七七开口讲话时发的第一个音不是爸,也不是妈,是哥,听起来象是打了一个嗝,齐唯民却高兴得不得了。

这些日子,这个小孩子老常闹肚子,二姨父带他去看过一回医生,好象效果也不明显,吃了药好了,药吃完了没两天还拉,二姨说,医生不是说了不是菌痢,那就不要紧,别老往医院跑,用老法子治治就好。

于是把米炒熟了做了糊米茶喂他喝。

这一天象往常一样,乔七七一看见齐唯民放学回来就跑过来抱住他的腿,拿刚长出的细牙咬他厚的劳动布裤,咬出一小片湿来。

齐唯民抱起小表弟,却闻见弟弟身上有些恶臭,拉开小家伙的裤子一看,兜的尿布上糊了一块屎迹,都快干了。

齐唯民赶紧给小家伙收拾,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做得很细心,手又轻。

齐唯民对二姨说:妈,小七还在拉呢。弄脏了。

二姨说:脏也没办法,一天给洗了好几回了,尿布都还没干,我也没办法,医院也去了,土办法也试了,冤枉钱花了不少,也不见效,也许是肠子还没长好,等大一点就好了吧。

齐唯民不好再说什么,替弟弟弄干净就抱他到一边去哄着。忽然看到桌上放着的七七的奶瓶奶嘴,奶嘴上一块黄迹子,奶瓶口一也有一圈粘腻。

齐唯民说:妈,那个......我看书上说,小娃娃的餐具要洗得干净,最好用热水烫煮......

二姨说:我怎么没洗?不是洗过了。一天也烫过一次。

齐唯民说:其实要用过一次烫一次......

二姨重重地扔下菜盆:烧热水不要煤的呀,到老虎灶打开水也要钱的。你一个男娃家的,不要这么婆妈。

齐唯民再不敢说什么,却每天细心地记得帮小表弟用热水烫煮奶瓶奶嘴,过了两个星期,乔七七的拉肚子不治而愈。

二姨父为这事儿跟二姨吵了一架,两个人言语里把陈年的旧事也抖了片言只字出来,足有两三天互不理睬。

过后,二姨跑到乔祖望面前去,提出,菜呀米呀的都涨了价,乔七七的身体也不好,每个月是不是该加点生活费。

还有,那笔医疗费,能不能一次性还完?家里老二老三全上学了,花销大。不然,真的,怕是带不了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