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轰隆的闷雷过后,攒乌云连片的天际终于落下一场浩荡的大雨。
阮氏捏着针线,凑在灶膛前,将衣衫上破开的小口子并在一处,方走了两针,又心不在焉地扭头看向外边。
日短夜长,没到上灯的时辰,外边已经浓黑。
二娘还没回来,方才瞧着胡老那院子也没个光亮,但愿两人是一并归家的,彼此也好照料着些。
“花花,我饿了。”
挨靠着灶取暖的秦丰收委屈地瘪瘪嘴,眼巴巴地看着阮氏。
阮氏看他这可怜样子,无奈起身,揭开木盖子,夹了一小角面饼子递给他,“二娘还没回来,你先吃点垫垫,别闹。等她回来,保不准还有虾圆子做汤吃。”
并非是哄他,秦巧上工前总是在山里野溪处扎个篓子。
运气好,能撞进去些肥鱼。没有鲜鱼,些许细虾也是有的。
秦丰收果然老实,接过饼子两三口吃光,还颇为不舍地舔干净手指头上的味道。
两人守在灶屋,也不知过得快慢,到秦巧进门,阮氏探出院子,往四邻看看,早都暗了火光。
“今日怎么回来这般晚?”
秦巧解下身上的蓑衣,吊在灶屋角落的绳子上。
滴滴雨水垂落,土泥地上很快湮出一团暗色水渍。
“三日不曾去,管事娘子心里不爽快,刻意留了我一个时辰训话。”
阮氏之前对罪奴村了解并不多,只知道那是个恶人扎堆的烂摊子,最顶上管着的是个姓屠的凶悍汉子。
还是秦巧跟她说过,才知道那村子还有个老妇做二管事。
“三日未去,也是有缘故的。再说,你又不是领了她空饷。”阮氏不满地嘀咕道,“先不说了,锅里热着饭呢,就你们进门一块吃呢。”
秦巧淋洗过手掌,那厢阮氏已将她带回来的篓子扫理过,几把野菜下锅烫软,野菌子得等天亮后再看,先放过。
再往底下一翻,摸到光溜溜的一片,好像还会动,阮氏赫了一跳,连忙撤手,“二娘,你这篓子装了什么东西呀?”
竟忘了这遭!
秦巧忙上前接过篓子,从最底下扯出一条有孩童小臂粗壮的花纹蛇,“嫂子别怕,就是条蛇。早已经死了。”
就是.....条蛇?!!
阮氏往后退到门边,捂着狂跳的胸口,一想到自己方才摸到过,心里直发毛,“你...你把这玩意弄回来作甚?快丢出去!”
丢了?
秦巧看一眼已经好奇地凑过来看的哥哥,解释道:“蛇肉很好吃,口感就跟鸡肉似的。”
我的灶王爷呀!
一听要吃,阮氏欲哭无泪,“这东西,我是不吃,我也不会做。要吃,你自己上手吧。”
距离上一次开荤气,还是三天前的鱼肉粥。
秦丰收一听有肉吃,嗷嗷叫着,连连催促妹妹快些。
半个时辰后...
阮氏嗅着浓郁的肉香,喝着碗里寡淡的清粥,嚼一口拌过盐巴的菜团子,再看一侧的丈夫嗦着嘴,挨着烫啃竹条上的蛇串,下意识咽口水:“蛇肉这么好吃?”
肉,甭管是炖还是烤,若是没有作料,吃起来总有股腥气。
不过穷苦人家能吃上荤是多难得的事情,怎会讲究这些。
秦巧只吃了一小节,剩余的本是留着要明日给哥哥再吃,闻阮氏好奇,于是分些过去,“光吃粥米和野菜,身上没劲。虽是灶火烤的,只抹了一层盐,吃起来还不错。”
阮氏犹豫接过,闻了好几下,试探揪了一小块吃着。
这一吃,手渐渐稳了,眼神瞟到秦巧将处理过的血糊糊脏器丢进火里,神色不变。
“要是家中有些米酒,烤的时候涂上几层,滋味更好。”
秦巧道。
她在吃食上并没有什么偏好,糊弄好肚子罢了,唯有酒水,心境好些的时候,总想抿上一口。
听出她话音的怀念,阮氏吃香之际,好奇问道:“二娘,你以前在外边的时候,是不是常能吃到稀罕的东西?”
秦巧想了想,“金贵的东西都是要给主家的,我一个下人,吃不到的。”
不过,她狡黠地眯眯眼,“但是有相熟的姐妹,同灶上的管事眉来眼去,那管事私底下为讨女子欢心,总是偷摸藏些不起眼的,有时候我也能沾沾光。”
阮氏:“那有些什么好东西呢?”
秦巧数了几样,多是自己以前吃过的,唯有一道说得细致:“家中女郎爱吃擂茶,城里还设有专司茶汤饮子的铺面。价位低一些的,便是吃三擂茶。价高的,花样多的,是七宝擂茶。有红豆、花生、核仁、香米等,还有上等的香茶,冲饮吃上一口,香味在嘴里弥上很久。”
这东西,阮氏是头一回听说。
光是听,都能想到那高门的女郎们是何等尊贵闲适。
满井村的人家,家中能备得起茶的,能有几户?
“还有呢?除了这劳什子擂茶,还有什么稀罕的,咱们没见过的。”
秦巧再想,无非就是些鲍螺蜜饯、炙烤全羊等。
这些便说不清楚了,她不是灶上工,听过,也许见过,吃倒是没有。
“哎哟哟,小小的羊羔子怎么就舍得杀了吃肉呢,要是咱家有一只羊,非得养大了,让她下崽子。一只生一窝,一窝生一圈,一圈生一群,要吃的时候,也是吃老羊。”
阮氏呜呼呼道,这听得不留神,分过来的一块肉,竟也吃得光净,于是添去指上的油光,又吃起了野菜叶子。
倒是她这么一叹气,秦巧心念动了动,“下一回发工钱,若不然家中买上两只小鸡子,就养在院子里,搭个竹棚子,等明年开春暖和了,就能下蛋吃。”
阮氏自然称好,“看小鸡子我在行,蔫儿的,带没带病,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这一叨咕,好容易三人吃完,夜已深了。
蓑衣做得不行,今日雨水又大,身上衣衫湿了不少,秦巧专烧过热水,端进南屋子前,跟在灶前拾掇的阮氏叮嘱道:“吃肉的事别往外说,没出七七数,若是村里人知道了,要说咱们的不是了。”
阮氏忙点头,心里暗暗记下。
先前光顾着吃得香嘴,还是得亏二娘记得。
三天前,她就搬回了北屋同秦丰收住在一起。
夫妻本就该如此,虽秦丰收不与她亲近,但她往后不想孤身夜宿。
屋子门背后顶上竹栓子前,阮氏先把地坑里的干柴燃起来,烟气膨了一会儿,渐渐驱散冷意。
雨夜衾寒,躺下没一会儿,被子里实在暖不起来,索性起身卷了草席子躺在了地坑跟前。
秦丰收一看她这般,也模仿着爬过来,两人隔着火源,脸朝脸渐渐睡熟。
这厢秦巧擦洗过,将衣衫吊在竹架子上,一边暖着火打盹。
整日全靠一双腿出力,身上乏累,但衣衫若是不干,明日上身穿了只怕要风凉。
眼下家中实在没有空出来的钱财买药吃。
人倦着,神没完全卸下。
正迷糊着想在何处弄些黄姜块驱寒,耳边乍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声,她猛地惊醒,扭头看向门边。
她这屋子没有窗户,也幸而没有窗,一道木门破旧,但是门后撑地的防护,寻常蟊贼上门,轻易推不开。
外边若是有人,一准能借缝隙看到零星的火光。
这时候扑灭柴火,便是不智。
她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声脆响,是她每晚睡前故意在门口斜着放好的脆木杆,生人来,一踏上去,定能露了痕迹。
僵持着,却听外边猛然传来一道女人惊呼喊叫声。
秦巧唰地起身,跨出一步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阮氏的声音。
心里还在惊疑是不是姓蔡的不甘心,夜里摸进院子来做鬼时,那道喊叫之后,临近纷杂的声音渐次多了起来,已有男子厉声喊叫‘有贼’。
秦巧攥了攥手心,犹豫着是不是要坐等片刻,哪知那厢阮氏同时叫嚷开,顿时顾不得什么,从床下握住削尖的木棍,急急出院子。
一步跨出去,先看北屋子。
北屋门大开,黑暗中看不清人影,只知道阮氏不停喊‘秦丰收’,她一出去,那纠缠在一块的黑影子顿时有个人形回头,然后冲着灶屋方向喊道:“收罗了东西快走!”
是个陌生的男声。
阮氏也喊:“二娘,拦住灶屋的贼人。”
秦巧下意识回头看向灶屋,果然有个高大的黑影子正从门口出来,原是要过来的姿态,哪知旁侧林家在此时支起了灯火,光亮四起,那人急转方向,看势是要翻墙遁走。
她心念急转,知道自己独身不能去追,手中的利器举起瞄着那人腿处,霍力掷出。
木刺飞速扎去,那人左腿窝处挨了一记,哀呼出声,下一瞬却强忍着痛跃下墙头。
秦巧不甘,却也无奈,只暗恨自己没把那木刺磨得再锋利些,转身去看北屋子情形。
到了跟前才发现只有阮氏和哥哥叠在地上。
“那人呢?”
阮氏连喘了几口气:“跑了...”她伸手指了指右手边,“从那处越墙走了。”
秦丰收捂着肚子,哭得满脸是泪,“妹妹,妹妹,我疼,我疼!”
秦巧吓了好一跳,生怕是那人带了刀刃,将他拽到有光处,确认只是挨了几拳才松口气。
这档口,外边早已鼎沸,阮氏开门出去一阵,再回来时候,道:“是伙贼。”
秦巧已经去灶屋盘点过。
家中原本就清贫,仅有的米粮每晚都要拿回屋子里,灶屋平日连个鼠都不去,那人进去搜罗也是白搭。
“村里人猜测应是罪奴村的人。”
秦巧闻得此言,奇道:“如何知道是罪奴村的人?”
阮氏耸耸肩膀:“除了那恶地方的人,再没别人瞧得上咱们村子。”
动静大了,她也不害怕,反倒笑了:“咱家穷得叮当响,往日贼人是不曾来光顾的。这一回来了,下次就免得担惊受怕了。”
外边纷扰,秦巧又问起方才他们怎出来了?
阮氏解释:“碰巧,是丰收要起夜,哪知刚一开门,隔壁林家的喊出声,院子里那歹人见势不对,先扑过来的。”
一想起来,这心就咯噔咯噔。
“不说了不说了,快快睡吧,你明日不是还得上工嘛。”
秦巧点点头,这一回屋,睡得也不安生,总觉得外边有人猫着。
到了罪奴村的时候,看谁都怀疑。
罗云英瞧她连连打呵欠,问了一句。
秦巧本不想多说什么,眼梢一落,正巧看到挑水回来的那人。
只见他挑着一旦两桶水,摇晃不已,腰背驼着,长颈耷拉,高高的人像是被削去顶子的灰蜡头,秦巧眼睛往下移去,落在他左腿处,见那里每往前迈一下,呈现一股不自然的扭曲状,一副伸不直的样子。
他一直垂着头,秦巧站处,仅能看到他侧额上的一角伤疤。
心里的念头转了转,秦巧盯着他往水缸前走动,回罗云英道:“昨夜没睡好,村里来了一伙贼人,有两个摸到我家去了。”
那边罗云英直呼世道险恶,追问有没有捉住人。
秦巧:“人没捉住,不过有一个被我刺伤了腿,今日下工后,得跟着保长去县里报官。”
‘咚’的一声闷响后,正往水缸里倒水的人背影一僵,手掌脱力,木桶顿时倾斜,一小半的水哗地一下,全洒在缸外的泥地上。
“哎呦,你个没嘴的哑巴,难不成眼睛也瞎了?瞧瞧我这下摆子,都湿了一大片......”
站得近的罗云英被殃及,顿时破口大骂起来。
崔三却一时没顾上躬身赔礼,只直愣愣地看向正用怀疑眼神审视自己的女子。
不,不是怀疑的眼神...
那目光分明在说:我知道昨夜的贼人就是你。
他抿了抿嘴,卑微地垂下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错别字改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