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一言,自便做了定论。
郑保长一时不知该骂阮氏不知事,还是该说秦家二娘命里走背运。
他铁青着脸,纵使他乃保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拦着,便要留下失公允的话柄。
他方才实也默许秦巧耍赖的话,十里八乡,秦禾生长寿爷的名号响当当,偷窃之事屡屡发生,莫说赊账了。
奈何阮氏不争气,胳膊肘子往外拐呀。
郑保长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蔡仁如何不懂这其间的曲折,也不理会外边村中人是如何议论,自顾开口:“秦二娘,爹娘债子孙偿,今日来,若是没有足够的银子抵债,你便认了,跟着爷走,吃香瓤喝珍汤,保管比在这小院子里强。”
这混厮!
黄婆婆气得咬牙切齿,想要开口唾骂几句,可眼风一扫门外,恰恰好跟自己大儿媳妇不快的眼神对上,顿时泄了气,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
秦巧并未搭理蔡仁,兀自转头看向角落里恨不能扎进地缝里的阮氏,“嫂子,方才你说亲眼看着爹画押赊账,此话当真嘛?”
真不真的,有那般重要?
阮氏不敢抬头看她,只是一股脑地点头。
秦巧却不死心,上前几步,半蹲着将她遮脸的胳膊扯开,再一次道:“嫂子,话不能作假,今日保长也在,村里的叔婶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秦家蒙难,你莫要怕,只管说真话就好。”
阮氏迫不得已同她对视。
秦巧眼神是坚定的,语气平平谈谈,更甚是带着些期许和鼓励。
阮氏眼神飘忽几下,嗫喏着,可眼角余光落在院中蔡仁那白亮的衣袍上,终究还是摇摇头,“我不曾说谎。公爹确实欠了烟馆很多钱。”
失望?
秦巧松开阮氏的胳膊,动了动唇,最后扯出一抹苦笑。
“阮氏,你当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殊不知,你是自绝活路。”
这话是什么意思?
阮氏瞪着眼睛,看她渐渐起身,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害怕。
未等她开口问,秦巧已经扭身,对蔡仁道:“既这债是我爹留下的,人死如灯灭,我秦巧自然要接过这一道担子。”
“二娘!你糊涂!”
黄婆子低呼一声。
一旦认债,那可是送上门的茴子,由人家切砍。
就连荆扉之外的不少村里人,听得此话,连说糊涂。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声音传了出来,孟庆家的儿媳妇丁氏听得旁人护着秦巧,顿时不满嗤道:“你等倒是佛祖心肠,护着那秦二娘,要我说,光嘴皮子滑溜有何用,有本事从兜袋里翻些铜板钱,一并凑凑,送上去给解难才是呀!”
“嘿!这是何道理?我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白掏银子?”
“就是就是,秦禾生死了,秦丰收是个傻子,今日若是掏钱接济了,日后若是赖上我们怎么办?”
“看看热闹,看看热闹罢了。跟我家有什么关系!”
丁氏搓了搓手臂,呵道:“你们可怜秦家,那谁可怜被坑了钱财的苦主?真要是老天有眼,就该着明账明算,省得含糊恶心人!”
她这话说来,也是有缘由。
原是早年孟庆与秦禾生走得近,常互称兄弟。再后来秦禾生缺银子花的时候,总是寻孟庆借。
可,秦禾生有借无还不说,再后来,孟庆看清这位昔日兄弟的真实面目,当着村里人了断交情后,秦禾生竟趁着孟家人下地翻进孟家,撬门砸柜,偷了人家预备春种的银子。
再后来苦追无果,便成了一段陈年旧事。
故而丁氏这话一说,知情的村里人互相对对眼色,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丁氏不愿意撒口,往那破院子里瞄几下,冲着斜对面喝一声,“你家这是要照管秦家不成,快瞧瞧你婆婆那母鸡护崽的拼命样,不知道的,还当她秦二娘是你家养大的呢。”
被她当脸说话的,正是黄婆子的大儿媳妇牛氏。
闻得此言,本就不快的神情越发凝重了,偏偏丁氏刻意要刺人心窝,瞧她拉长脸,得意笑起来。
牛氏心里埋怨婆婆无事生非,却是不能当着人前真说出什么不满的话,至多回家了跟丈夫嘀咕抱怨。
故而丁氏挑火,私心按捺住,有些着急地往院中凝神望着。
这一望,正好瞧着院中竟出了大变故。
原是一直躲在不起眼角落的阮氏,不知为何疯癫扑出来,死死抱着秦家二娘的腿,撕心裂肺地嚎哭哀求着什么。
牛氏忙问:“怎么了?怎么了?丰收家的怎么哭起来?”
站得靠前的老婆子啧啧一下,“还能是为啥?那秦二娘不当人咧,要用丰收家的给蔡头子抵债呢!”
“什么?怎么能让她嫂子抵债呢?”牛氏惊呼道。
有人面露怜悯:“可不是嘛,好歹是丰收屋里人,好聘进门的良家娘子,怎么说卖就卖?”
也有同情秦家这对兄妹的村里人,反驳道:“那不然呢,秦家那造孽的倒是死得痛快,留下二十两的债给一对儿女,不卖阮氏,难不成让秦家兄妹自卖不成。”
“二十两债?秦禾生好大的脸,竟然能从蔡混子手里赊出这般多!”
“这钱做甚不好,几亩地还能养上一头牛牲口呢。好好的一家,就这般败尽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忍不住摇头惋惜。
说千道万,人群不过是偏心偏理,光热闹嘴巴。
唯有牛氏听不得院子里的苦苦哀求声,低喃道:“好歹伺候了丰收多年呀。”
同是婆媳,院子里的黄婆子在心中也叹:阮氏这么多年,别的不说对错,终是没跟着人跑了,还不曾磋磨苛待过秦丰收。对秦家也是有功的。
可阮氏不辞,莫不是用二娘去填坑?
这...可真是活活往死为难人呢。
就连蔡仁都不曾预料秦二娘竟是个狠心的。
不过嘛,他今日一番筹谋,绝不会叫她轻易混弄过去。
于是嗤笑道:“秦二娘,阮氏二斤肉,能卖几个钱?便是她真值这个价,我蔡某人还不愿意要呢。”
秦巧将腿上的阮氏强力扯开,扫一眼蔡仁,轻描淡写道:“一个板凳是铜板,一口水缸也是铜板,凑够了与你,便是两清。我与你论赊欠,并非看你索要什么,而是看我愿意用什么偿。”
这话说来,竟也是几分道理。
郑保长扭过身子,双手背后,老神在在:“二娘,你回村不久,什么物件值几个钱,应是不懂。我让村里几个后生一并进来,衡下这院子值钱的东西,多少凑够了数目,定不能落个欠债不还的名头。”
“你...你们....”
蔡仁一听这话,顿时气得跳脚,伸手指点着二人。
他一动怒,与此同时,阮氏听得保长的话,便知自己是被弃了。
她心里泛着后悔,早知道方才就不帮着姓蔡的认下那二十两的债,如今倒好,反把自己被算计进去填坑了。
这会儿她才醒悟过来,方才秦巧多番询问,应是在给自己机会呢。
悔不该多思瞎计量,反正秦禾生一死,自己就解脱了,作甚不与能养家撑门户的小姑子一条心呢。
她是又哭又嚎,眼看保长已经扬声喊人,心底迸出最后一丝希冀,一撑地,连摔带滚地冲到秦丰收面前。
虽非真切的夫妻,到底情分不假呀。
阮氏攥着秦丰收的一条胳膊,抹鼻涕落眼泪,唤了一声‘大郎’,“你...你看看我,我是娘做主娶进门的娘子呀。”
“没叫你冻死,没让你饿着累着,天冷了加衣,让你住家中最好的房舍,我叫你爹祸害了这些年,从来不迁怒到你身上,没伸手打过你一次。你道是为何?是为着你一个傻子吗?”
“我是因着感激婆母的当年恩德呀。当年,我在娘家住猪圈吃猪食,娘家不把我当人当活牲口,是婆母菩萨心肠,救我出了火坑......”
她泪流涟涟,忆及往事,恸心咳嗽起来,好容易缓和下来,渐渐萎靡在地上,唯有攥着秦丰收的那只手倔强地不肯撒开,“大郎,娘对我有恩呀!她临终把你托付给我,拼着最后一口气,求我...求我别嫌日子难,别中途撒手弃了你。”
“我....我那时候怕,迟迟不敢应承。等想通了,娘早就没气了,临死也没闭上眼呐。“她拍着自己胸膛,”我没忘!秦家对我有恩,是我欠你的,欠娘的!”
到此时了,她终于不再哀求,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可我不欠他秦禾生!”
“我这一身肉,再不值钱,那也养活了你们父子。欠秦家的,我早就还清了。”
她的情真意切,终于换了所有人的沉默。
不知是她哭得声势大,吓住了秦丰收,亦或是秦丰收心里认她,竟也没哭没闹,乖巧老实地蹲下,让她疲软地靠在自己膝盖上,艾艾说了一句‘花花,你别哭了。’
又抬头看一眼秦巧,复看阮氏,再看妹妹,神情为难,“妹妹,花花是个好人,娘说她是个好人。”
黄婆子不忍再看,背过身,抬手抹去脸上的湿意。
不大的小院子,只闻阮氏一人啜泣音。
秦巧站了几息,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南屋。
再出来时,递过些许碎银子,另一张票子给蔡仁。
“银票是汇通钱庄的通号,去县里就能兑现银。这些碎的,差不多有三两重,你先拿上。剩下的...”
她目光在家中大小东西上流转,最后一狠心:“剩下的,便是这座院舍。虽破旧,却是祖上传到我哥哥手中的,拿到当铺,换不足的空缺银子够了。”
十三两的大头一出,再余的七两也有出处。
蔡仁咬着牙道一句‘小娘子藏得可真深呀。’
阮氏这时哪里还畏惧蔡仁的眼神,一门心思只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
她远看着那一处秦巧和保长说话,听得‘房契’‘质卖’,心里泛出苦涩。
她这辈子就求个遮风挡雨的片头瓦,如今看,是到头了。
可又一想,好歹自己得以保全,再难,有手有脚,不愁有活路。
于是往身后人膝盖上一靠,唏嘘道:“大郎,人活着好累呀。”
话音刚落,止息了片刻的秋雨再一次洒落人间。
她仰起脸,渺微的雨滴渐渐变大,洗净泪痕。
小院子外的村里人匆匆躲走,泥泞的乡间土路上足印凌乱,只等这一季雨水过去,阳光重新洒落,晒干土径,碾落成一道道新的人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