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碍事

白浅原注视着他,心情突然平静下来,悄然绷紧的肌肉缓缓松弛。

这个人太狡猾,明明说话时表情宁静淡然,心里却算计着他说出口的话能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但偏偏白浅原吃这一套。

就像猫后颈那层皮,只要拿捏住,对方就会安静下来,不再动弹。

——席榷很少叫他“小白”。

但这个称呼就如同一条咒语,只要他说出口,事情总能够平静解决。

这是白浅原给予他最为明显的让步。

把手机揣进口袋,白浅原一转身靠坐在另一侧的栏杆上,与席榷相隔一臂距离,一同面对应急出口的方向。

“你不过是借题发挥。”

他掏出薄荷糖,往嘴里扔了两颗,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糖盒,仿佛刚才冰冷的语气只是破晓前凝结的霜,朝阳还没升起就已经化作露珠,剔透安然。

“蒋雨田还是王雨田都无所谓,想要答案,可以我给你,”他说,“那么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另一边没有声音,白浅原也并非真正寻求他的回答。目光在那扇被他出来时反手关好的门上停留许久,再开口时语气中不可避免地还是带上了一些嘲讽。

“为别人冠冕堂皇拿到一句肯定,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敢说吗?”他嚼碎了一颗糖粒,“胆小鬼。”

身边的人这次没有再沉默。

“这种事情一旦扯上勇气,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面临冲动的结果,所以刚才的情绪被你强行收回。”席榷看起来对白浅原的评价并不算太在意,“你又在顾虑什么?”

顾虑情绪上脑不管不顾地捅破那张窗户纸,这样他就成了第一个,无论怎样收手都会显得狼狈;顾虑本我被侵吞、自我被重塑,灵魂一旦拥有归属地,印记就永远无法再消除。

但这个问题白浅原不可能去回答,席榷也不是真正需要他的解答,只不过截住从刚才开始一路脱轨的话题方向,驱散在这个时候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情绪。

“要谈的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吗。”席榷抬手看了眼表盘。

原定的午休结束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下午依然是把剧本过一遍,但这一次导演会随机打断进行调整,原本时间就有些紧张,这样一拖延更是把不准结束时间。

一整个剧组的演职人员还在等着,现在不是纠结于私事的时候。

“咔”,白浅原咬碎嘴里另一颗糖,只觉得清凉直冲头顶,像是要把天灵盖给揭个口子。

“我需要《萨伦坡的雨》三年前的录制版。”白浅原说。

在L城的时候,席榷提过一句秋今岚有意向请白浅原在国内重排她这部出道初期的作品,但当时被话题带走,后面也没人再提。

这部作品是蒙特尔剧院的好评剧目之一,演出有官方录制,但是仅供内部使用,并没在外流通。

席榷屈起的腿伸直,站起身来,没问其他的:“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

白浅原恢复了他惯常的冷淡语气:“给蒙特尔和秋今岚留点面子,万一我看不上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他完全可以直接联系秋今岚或是《萨伦坡的雨》的导演尼克·菲尔韦德,或是让制作人走剧院官方合作渠道进入程序,但是目前他还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正好蒙特尔剧团的头牌在这里,不用白不用。

席榷险些让他气笑了。

“口气挺大。”他似笑非笑,“不联系今岚是不想让老师知道,但你怎么能确信我会守口如瓶。”

他看了白浅原一眼:“我以为你现在还没有把握接手这个剧本。”

没有把握并非能力不足,白浅原在之前席榷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表现得毫无兴趣,或许是真的没有兴趣,也或许是无法找到切入点。

剧本他一直都有,但同一个导演重排同一个剧本,也会因为排练时点的解读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效果,重点在于解读和重构。

而白浅原有一些需要参考的地方。

“直接答应不会显得你没有原则,废话太多会。”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罐蛋白饮料,扔给席榷,起身拿出手机,边开机边往回走,“这种小事,说出去对我没太大影响,对你会——秋今岚我管不着,但你人现在在我组里。”

席榷这回是真的气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被导演这样威胁。”

“时间还长,慢慢习惯。”白浅原头也不回道。

身后的人没再出声,白浅原不紧不慢地原路返回。

抬手打开应急通道门的时候,他将左手若无其事地放进上衣口袋,把被手指无意识间发力□□地不成原型的糖盒收了起来。

副导演和剧务正在排练厅门口说话,白浅原站在拐角,顿了一下,没有选择走出去吸引对方的目光,反而转身进了一旁的洗手间。

他在洗手台前慢条斯理地洗手,镜子里的人面无表情,目光却有些阴沉。胸前那支吊坠反射出细碎的光,他盯着看了很久,最终伸手,把手上的泡沫冲洗干净。

排练厅外已经没有人,白浅原转过拐角,通过打开的两扇门看到坐在门边的剧务。剧务也注意到了他,还没走近,对方就起身出来。

“白导。”

白浅原点点头,脚步没停,很随意地进了排练厅。

全员都已经到齐,蒋雨田身边、席榷表情淡定,看不出丝毫异样,反倒是蒋雨田有些微异动,似乎对身边的人很在意。

白浅原将这幅画面收入眼底。

“有事回来晚了,不好意思,”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白浅原绕到自己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先解决上午的遗留问题。”

他说着不好意思,表情中却看不出太多歉意,坐下后没再去看对面某个人,直接翻开了剧本。

简玲在右手边低声说:“我记得你戒烟有一段时间了。”

白浅原听见这话题就有些烦,没好气说:“不是我的。”

“这样,”简玲的声音里听起来有隐约的笑意,“但私人情绪最好不要带到工作中来。”

很多时候白浅原说话时会不自觉地带上某种语气,他自己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但简玲很清楚,那种咬牙切齿张牙舞爪却带点无可奈何的埋怨,只会出现在提到一个人的时候。

白浅原不带太多起伏道:“我很惊讶你会觉得工作能给我不错的心情。”

两人对话声音只有彼此能听见,一来一回不过十几秒,白浅原说完简玲不再回话,听他当先点了主演的名。

“蒋雨田。”白浅原声调不高不低,很普通地叫了一句。

但年轻人如同惊弓之鸟,再次听到“弦声”,即便极力掩饰也难免在表情里带出了一丝不安。

“是。”他应声道。

白浅原无动于衷,但在场这么多人,总会有人好奇,目光静静地在他和蒋雨田之间扫过,想看看白导究竟有多可怕,能让主演害怕成这副模样。

比如就坐在蒋雨田身边的男人。

他将视线光明正大地转向了导演。

导演的目光落在主演身上:“你觉得‘志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蒋雨田一愣。

“懦弱?”他说,语气中虽然有不确定,开口时却并没有太多犹豫。

“还有吗。”白浅原说。

蒋雨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不知道是没有想法,还是正在组织语言。

白浅原没等太久,蒋雨田没出声,他就伸出手,手指点了点面前的剧本,直接道:

“他的三个人生阶段展现出很明显的性格特征,离家出走、一言不发都可以成为切入点。懦弱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不能说属于他、而是属于人性的一部分。这意味着‘懦弱’作为一个一般化的特点,即使我说在座每一个人都拥有甚至直面过它,也没有人会反对。”

他的手搭在剧本上,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等待反对的声音。但没有人出声。

“抓住这一点放大并且贯穿始终,志远只会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一个更不为人所喜的普通人。说他懦弱没有错,他本质上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懦弱与唯唯诺诺划不上等号,与开朗自信霸道乐观叛逆也并不冲突。你能够抓住他的内在核心,同样应该去琢磨人物的外在表现。”

《一朵云》第三轮排练开始之前,蒋雨田有很长一段时间琢磨这部剧本,甚至白浅原对他留下些许印象,也是因为二轮演出某场之后,他被朋友带到后台来见主创。

与这次剧本试读一周前才拿到完整剧本不同,一部已经进行过演出有大量剧评的作品,抓住人物的特点对于蒋雨田来说并不难。

白浅原心里清楚,在这种时候没有吹毛求疵。

“再想想。”他说,语气十分平和。

蒋雨田正在笔记本上记录的笔尖一顿,抬起头来,认真说,“我知道了。”

白浅原不甚在意地一点头,跳过席榷,点了主角母亲演员许若敏的名。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感觉到一道视线轻飘飘地从自己身上移开。

有点碍事。白浅原在心底“啧”了一声,把注意力收回来,给许若敏的建议以两句话结束后,又连续进行了数条简短的点评。

直到他开口宣布进入第二次台词排练,白浅原都没有提起席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