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二时许,叶连娜正站在花园里小狗舍前面,在这里,她养了两条小狗。(一个园丁发现它们被遗弃在篱下,因为听见洗衣妇人说过年轻的女主人对于所有的禽兽全都慈悲,就把它们带到她这儿来了。他的打算果然不错:叶连娜给了他二十五戈比的酒钱。)她检查了狗舍,看见小狗们还活着,活得很好,并且,已经换上清洁的干草,于是,转过身来,几乎发出一声惊叫:英沙罗夫,独自一人,在那林阴道上正朝着她走来了。
“您好,”他说着,走到她面前,并且脱了帽。她留意到,近三日来,他确实给太阳晒得黑多了。“我本想和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一道儿来的,可是,他不知为什么那么慢;所以,我不等他就先来了。您家里没有人:全在睡觉或者出外散步去了,所以我就到这儿来。”
“您像在道歉呢,”叶连娜回答。“这是完全用不到的。我们大家都高兴见到您……我们就在树荫底下的凳子上坐吧。”
她坐下来。英沙罗夫坐在她身旁。
“近几天您好像没有在家,是么?”她开始道。
“是的,”他回答说,“我出去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告诉过您?”
英沙罗夫看着她,微笑着,开始转弄自己的帽子。当他微笑的时候,他的眼睛直眨,嘴唇也突了出来,这给他的脸一种非常和悦的表情。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大约还告诉过您,说我跟两个什么的……两个不像样子的人,一道儿出去了,”他说着,仍然浮着微笑。
叶连娜有点儿迷乱,可是,她马上感觉到,对于英沙罗夫,应该永远说真话。
“是的,”她坚决地回答说。
“那么,您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他突然问她。
叶连娜抬起眼来望着他。
“我觉得……”她说,“我觉得您总是知道您自己做的是怎样的事,并且,您是决不会做出不好的事来的。”
“唔,谢谢您的好意。您瞧,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他开始说,信任地把自己向她那边更挪近了一点,“在这儿,我们的人有一个小小的团体,在我们中间,有些人,是没有什么教养的,可是,大家都坚决地献身给一个共同的事业。不幸,争端是不能免的;他们大家全知道我,相信我;所以,他们来找我,去解决一个争端。我就去了。”
“离这儿远么?”
“我走了大约六十俄里,到了特罗伊茨基。城郊在那边修道院附近,有些我们的人。我总算没有白忙;我把问题解决了。”
“事情很麻烦么?”
“麻烦是有的。有一位,非常固执。他不肯把钱退回来。”
“怎么,为钱争吵?”
“是的,还是数目不多的钱。可是,您以为原来为什么呢?”
“您跑了六十里,就是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么?还耽误了三天的时间?”
“这不是小事,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如果这是关系到自己同胞的事。推辞这样的事,就是罪过。瞧吧,我看见您就是对于小狗也不辞帮助,为这,我对您是非常钦敬的。至于耽误我的时间,那也没有关系,以后反正可以弥补的。我们的时间原来就不属于我们。”
“属于谁呢,那么?”
“属于所有需要我们的人。我一下子把这些都告诉您,因为我尊重您的见解。我可以想象到,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一定叫您多么奇怪了!”
“您尊重我的见解,”叶连娜低声说,“为什么?”
英沙罗夫再一次微笑了。
“因为您是个好姑娘,没有贵族气……就是这样的。”
接着是短时间的沉默。
“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叶连娜说道,“您可知道,您对我这样坦率,这还是第一次。”
“怎么见得呢?我可觉得,我总是对您说出我心里所想的话来的。”
“不,这是第一次,我很高兴。我自己,也想对您坦率起来。可以么?”
英沙罗夫笑了,并且说道:
“可以的。”
“我得警告您,我是很好奇的。”
“不要紧。请说吧。”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常常跟我谈起您的身世,您的青年时代。我听说过一个情况,一个可怕的情况……我知道,后来,您又回过您的祖国……如果您觉得我的问题不妥当,就请为了上帝的缘故,不用回答我吧,可是,我总是被一种思想苦恼着……请告诉我,您可遇见过那个人?……”
叶连娜沉住了呼吸。她对自己的大胆感觉惭愧,也感觉恐怖。英沙罗夫注视着她,微微眯起眼睛,用手指摸了摸下巴颏。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他终于开始说,声音较之平日更低,这几乎使叶连娜害怕,“我明白您指的是什么人。没有,我没有碰见他,谢谢上帝!我没有去找他。我不找他,并不是因为我不认为我有权利杀掉他,——我可以问心无愧把他杀死,——只是因为,现在不是报私仇的时候了;现在的问题,是整个民族的公仇……啊,也不是,话不该这么说……现在的问题,是整个民族的解放。民族的解放和个人的私仇是互相妨碍的。可是如果前一样成功了,后一样自然也不能逃……是的,不能逃的,”他重复说着,点着头。
叶连娜侧着脸注视着他。
“您热爱您的祖国么?”她胆怯地问。
“那也难说,”他回答。“当我们中间谁为了祖国而死,那才可以说他是热爱祖国的。”
“那么,如果您完全被剥夺了回到保加利亚的可能,”叶连娜继续说道,“您在俄国会感觉非常痛苦么?”
英沙罗夫垂下了眼睑。
“我想,如果那样,我会不能忍受,”他说。
“请告诉我,”叶连娜又开始道,“保加利亚语难学吗?”
“一点不难。一个俄国人不懂保加利亚语,该是一种羞耻。俄国人应当懂得所有的斯拉夫语言。您高兴我给您带几本保加利亚语的书来么?您可以看到,它是多么容易。我们有着怎样的民谣呀!不比塞尔维亚的坏。等一等,我这就给您译一首。那是关于……可是,关于我们的历史,您至少总该知道一点吧?”
“不,我完全不知道,”叶连娜回答。
“等等我会给您带本书来。您至少可以从那里知道一些重要的史实。现在,请听这首民谣……可是,我不如给您拿个书面的翻译来。我相信您会爱我们的;因为您爱所有的受压迫者。如果您知道我们的祖国是多么富饶的土地啊!可是,他们却蹂躏了它,践踏了它,”他继续说着,不自主地打着手势,同时,他的面色也阴暗了;“他们剥夺了我们的一切,一切:我们的宗教,我们的法律,我们的土地;可恶的土耳其人驱赶着我们,如同牛马,他们屠杀我们……”
“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叶连娜叫起来。
他停住了。
“请原谅我。说着这样的事,我就没法冷静。您刚才问我,我可爱我的祖国?在世界上,一个人还能爱别的什么呢?除了上帝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能像祖国这样永远不变,不容疑惑,值得我们信仰?何况,正当这个祖国需要你的时候……请您注意:在保加利亚,连最贫苦的农民,最贫苦的乞丐,也都和我一样——我们全有着一个共同的要求。我们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您当然可以理解,它给我们的是怎样的力量,怎样的信心!”
英沙罗夫沉默了一刻,于是,又开始谈起保加利亚来。叶连娜以出神的、深沉的、悲哀的注意,倾听着他。当他说完以后,她再一次问他道:
“那么,无论怎样,您是不会留在俄国的么?”
在他去后,她还许久许久凝视着他的背影。在那一天,他在她的心里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她送走的人,已经不是两小时以前她所迎接的人了。
从那一天起,他开始来得更密,而别尔谢涅夫则来得越来越疏了。在两个朋友之间,一种奇妙的感情开始产生出来。这种感情,他们两人都能深深感到,但是,却都无以名之,并且,也不敢有所解释。像这样,一月时光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