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四、花开花落昔年同

入偏厅,只见厅内装潢甚是气派,屏风、镜台、桌、椅、柜、无一不缺,且做工皆华丽精致。文竟为香光居士引到茶几前坐下,见几上摆的茶碗亦是名贵紫砂质料,心想,“这般奢华,真有点不像出家修行之人。”

香光居士抱起张若承坐到文竟对面,她拿下腰上一银铃铛,“呤呤!”摇晃了几下。文竟不以为意,还道她是在逗张若承玩,岂知不一会,那前厅排香的老尼姑却走了进来。

那老尼姑站到茶几前,文竟这才看清,那老尼姑腰上原来也挂了同样的银铃铛。那女子手一指茶壶和茶碗,那老尼姑点点头,端起托盘转身下去。

香光居士道,“施主有所不知,仪静师太耳朵伤过,听不见的,末学如要召唤她,只能摇铃铛。”

文竟疑惑道,“这铃铛师太不也一样听不见?”

香光居士道,“这铃铛是末学家传之物,虽算不得名贵,却也有稀奇之处,这对铃铛是一对‘夫妻铃’,末学手上这个是‘夫铃’,仪静师太拿的是‘妻铃’,这对铃铛内胆制造巧妙,只要一摇‘夫铃’,方圆百步之内,那‘妻铃’必会感觉到,回应‘夫铃’,震动不休。”

文竟奇道,“竟有这等奇妙之物,可否借我瞧一瞧这铃铛构造?”

那女子道,“并非末学不想借,只是祖上有训,不可将这铃铛的构造机密给外人看,末学虽出了家,却不敢有违祖训。”

文竟也不强求,道,“是我失礼了。”

香光居士道,“哪里。”这时张若承却开始不老实了,一直要试着甩开那香光居士的手,去文竟身侧。香光居士见他如此,更用力扣紧张若承的手,张若承挣不开,只能委屈巴巴看着文竟。

过了一会儿,那老尼姑端着托盘回来。她将托盘上热水桶,盘,纱网,茶勺,茶壶等一一摆放在几上。香光居士抬起手,将茶壶放到热水桶里侵泡,趁着这一放手的功夫,张若承蹭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爬到了文竟身上。

文竟因香光居士在场,不好无礼,只能任由张若棲坐到自己腿上。文竟苦笑看了看香光居士,却见香光居士忿恨瞪了自己一眼,一闪即逝,又听她笑道,“施主见笑了,末学这孩子就是调皮。”

文竟不知道自己如何惹到了她,兀自奇怪,嘴上道,“哪里,我很喜欢这孩子。”

香光居士点点头,一双纤白玉手灵活的泡水搓茶,只是再不抬眼看文竟,嘴上只随意客套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文竟听出这香光居士虽说话客气,但语气仍有意疏远,心想,“我来水棲宫这一路,都为人看清,乃是因我‘小倌’身份,看来这香光居士定也瞧不上我这‘小倌’罢。”便随着那女子客套一番,只是说着说着,就故意将话茬引到了佛法上。

文竟师傅刀不眠因这些年痴迷少林武学,便一心究习佛法,妄想靠领悟佛法练成少林绝技。他不单自己皈投佛门,带发修行,还力图感悟文竟,令文竟也皈投佛门。文竟对佛学不感兴趣,更不想皈投佛门,便在佛学佛理上与刀不眠针锋相对,据理力争,因而这些年在佛学上也下了不少苦功。此时,他随口几句便糊弄住了香光居士,“清凉寺的圆修大师曾勖助我在《大智度论》与《中论》的参悟,说来惭愧,他自称‘自了汉’,可当真修的是大乘佛法,常年在口中念道:‘法有我无’,‘发无我’又为那般?皆知‘一切维识’才为中正。”

香光居士听得云里雾里,水棲宫整个岛上只一座寺庙,本就人丁稀少,香火不旺,何况她自己对佛学参悟更是低微,这时听文竟口若悬河,夸夸其谈,以为自己遇见了个臻至高境的佛学弟子,心中暗暗惊叹,“我只道他是个风尘之人,哪知佛法研习到这般高的境界!“

文竟本就是故弄玄虚,但见香光居士听得一脸迷惑,眉头直皱,更加颠三倒四说了起来,最后叹道,“我来水棲宫这样久,没遇见一个佛友中人,今日遇见居士本该大为高兴,可惜来水棲宫的一路仓促不及,珍藏的经书一本都没带来,就是想馈赠经书都拿不出手….不知居士可有我刚刚说的那些经书?让在下手抄几份便好,我每日便可诵经参道.....”

香光居士叹气道,“说来惭愧,就连施主你说那些经书的名字,末学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东宫有一处‘大通书院’,那里藏书万卷,应该会有施主刚刚说那些经书....”

文竟摇摇头道,“我刚从那‘大通书院’回来,不过只有《法华经》和几本大咒和小咒,般若和四阿竟一本也没有,还有涅槃、大集,中观.....”便将自己所知道的经书全道了一遍,又胡编了几本,直将香光居士说得五迷三道,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最后文竟长叹口气道,“我本以为像水棲宫这等气派之地,所藏佛书该是数不胜数,哪知…唉!”

香光居士信以为真,亦随着文竟叹气,失落的用手指抚着茶碗边缘,他二人都静默不语。过了很久,香光居士忽地支吾了几声,含糊不清,眼神飘向文竟,颇有犹豫之意,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施主不知道,这水棲宫,还有一处藏书之地,这天下甚么珍图妙文,金卷银薄,全都包揽其中,此地定会有你刚刚说的那些经书!“

文竟欣喜若狂,却假装怀疑道,“当真?“

香光居士道,“当真!这水棲宫内有一处水天云阁,是当初太-祖建宫时所创,收藏了中原各地的图书典籍,有百万卷之多,里面包罗万象,必定会有你刚刚说那些佛经典籍!“

文竟大喜,道,“香光居士所说如实?快!咱们一同去找找!好赶紧手抄几本经书!“

香光居士叹道,“唉,那水天云阁早已不在岛上,外子年幼时,就移到了岛外某处小岛上,只有历代水棲宫宫主才知晓这岛的位置。”

文竟大失所望,心道,“原来水天云阁不在这岛上,而是挪到别处去了.....只有历代水棲宫宫主才知道岛的位置,那不是只有张若棲一人知道!这我可怎么找?“

“若是求宫主,只怕他....他是绝不会让咱们去....”香光居士说完,竟露出怨毒之色。文竟看在眼里,心想他们母子关系,该是不合才对。

“唉,那便算了。”文竟故意道,“不去也罢,佛法在心中....不过我说这些佛典经集,真要想收集起来,怕是需走遍十三州各地寺庙,方能收集齐全,这可要好多年....若你说那‘水天云阁’真有这些藏书,那咱们要是能看一看,可真是此生无憾....唉,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香光居士却自言自语的轻声喃道,“今日是二十…快了,不着急,不着急。”

文竟道,“二十?怎么了?甚么快了?”

香光居士眼神一慌,面色微变,赶忙道,“没,没甚么,我自言自语罢了,我,末学只是说,以后总有机会的....”

文竟便也不接这话,又假装叹气道,“可惜呐,可惜,遗憾....”他身上张若承道,“姐姐,遗憾什么?香香!”说着,就一口亲在文竟脸上。

香光居士见此情境,嘴角一抿,起身走过去,将张若承从文竟身上抱下来,笑道,“这孩子,瞎胡闹,让施主见笑了。”就用手示意一旁仪静师太,仪静便抱起张若承离开了。

文竟这时才有了些觉悟,心道,“原来她不喜欢自己儿子亲近我我....”接着又同那香光居士聊了会儿佛学,见香光居士再不提那‘水天云阁’,便起身告辞了。

文竟回到竹园,立即锁了屋门,双腿盘坐,恢复武功。可凝神聚气了近一个时辰,丹田气息仍空空荡荡,散在奇经八脉之间,出出不去,进进不来,唯一庆幸是这回运气时,虽疼得仍汗下如流,但腹部刺痛照昨日已有所减轻,便安慰自己,“估计再有一两日,我便能恢复武功了。”

他收了功,坐在床上,不住寻思香光居士那番话,便在心中琢磨,“我若没恢复武功,一来拿那骆均阳没甚办法,二来也没法找张若棲报仇,更何况去找水天云阁。张若棲去交州最快也需一两个月回来,我教要务为重,何况吕堂主被害一事乃当务之急,我已因楼中楼失策耽搁了一个多月,总不得在此再等上一两个月...”文竟虽恨不得寝食张若棲皮肉,但也不愿因一己私仇弃天啻教于不管不顾,因而这时已有离开此地之意,心想日后总有机会再遇见张若棲,到时再亲自收拾了他!只是一想到那藏有武林各派武功秘籍的水天云阁,便觉恋恋不舍,心有不甘,“唉,这水棲宫日后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来,那水天云阁.....唉,无缘得见,实在可惜,若日后我以武力逼迫张若棲,他可会告诉我?”

这时,门‘铛’地被一脚踹开,文竟坐在床上,见彩儿怒不可遏冲了进来,文竟马上捂住腹部道,“哎呀,我肚子疼死了,疼死了!疼得难受,就跑回来了....!”

彩儿见文竟果真面若土灰,满身大汗,将信将疑道,“你,公子,你,你又犯病了?我,我给你找大夫去!”

文竟道,“不用!我睡了一会儿不疼了.....”又道,“在书院我看你读书读得专注,不愿打搅你,你可明白我苦心....”

彩儿忧心道,“公子,你快躺下罢,你这脸色,盖上布就要入土了!”

文竟便为彩儿扶上了床,等彩儿和婢女伺候文竟吃完饭喝完水洗脸漱口后,文竟一脸得意的躺在床上,一面哼哼曲儿,一面笑道,“我回来时,去了一趟‘三邈斋’....”见彩儿眯起眼皮扎了自己一眼,忙道,“那会儿肚子已经好差不多了,就去坐了会儿,谁知道又疼了,我就爬着了回来!”

彩儿哼了一声。

文竟道,“那‘香光居士’,是甚么来头啊,怎么皈依做了居士?”

彩儿道,“我听云霞姊姊说,是老宫主去世时,香光居士因为太伤心了,便从此皈依了佛门,潜心学佛。唉,少宫主也是可怜,出生没多久,香光居士就皈依了,那会儿还不到一岁呢,宫主就派人将少宫主送到了冥岳山上。你说说,从小不和母亲一起,那该多可怜!”

文竟道,“为何要把张若承移到山上去,在宫内住也可以阿。“

彩儿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宫主怕打扰香光居士修行?”

文竟心道,“我瞧香光居士对张若承那般怜爱,想必母子分离并非是她本意。”

彩儿道,“香光居士好像是来从仙人岛上来的.....”

文竟道,“是仙人洞,是东海一带的武林门派。”

彩儿点头道,“对,对,仙人洞。公子原来知道‘仙人洞’阿?”

文竟道,“我乃青楼鼎鼎大名的‘琼梳公子’,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怎会不知。那仙人洞洞主叫白凤远,去年刚办了四十大寿,还娶了一个年方十六的妻子,江湖中人都在他背后说他老牛吃嫩草,称呼他为老不要脸...!”

彩儿惊道,“甚么?!差这么多岁,真好不要脸!唉,呸呸呸!舅父大人,对不住!对不住!”

文竟道,“舅父?”

彩儿道,“仙人洞洞主是香光居士的弟弟,自然是我们宫主的舅父大人。”

文竟道,“她是白凤远的姐姐?那她不就是‘凤珠仙子’白凤珠?”

彩儿道,“是,是,确有这个称号!公子,你还算知道的不少么,香光居士原名叫白凤珠,是仙人洞前洞主的掌上明珠,她是二十多年前中原武林红极一时的美人,后来嫁来了我们水棲宫。”

文竟道,“美人这事我知道,据说当年江湖‘说书人’许知仙写《武林轶事传》时,每十年要评一次江湖美女。那白凤珠本是那一年的最热人选,可不知怎地,那许知仙最后却将‘武林第一美女’的头衔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苗疆女子。”

彩儿道,“苗疆女子?阿,那该是长得甚么样子....公子,要单说貌美,你在彩儿心中,可是第一名呢。”

文竟老大不乐意,立地板起了脸道,“我要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