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三、可怜青女思白衣

文竟一惊,还未反应过来,门已开了。

张若棲穿着一件藏蓝底饕鬄纹的长袍走进来。骆均阳却是忽然低下头去。

文竟本以为是跟随自己那海卫兵去告了密,张若棲才来这‘浮云苑’抓自己一个原形毕露,却见张若棲进来后根本瞅都不瞅自己,而是一直看着那骆均阳。

他二人互不说话,各有神采,文竟也从最初惊慌慢慢平静下来,心想,“我正有心探探他二人,这时不如反客为主。”便道,“宫主好,昨日深夜我不小心闯进了这位大侠住所,深表歉意,今日特来登门赔罪。再加上这位大侠武功极高,我甚是崇拜,就想拜他为师,学习武功,强身健体,又怕大侠不乐意,就借了宫主的名义上门,我还未等拜师呢,你就来了,真是天公作美!不如宫主帮帮我,替我说说好话,请大侠教我些强身健体之术?”

他这一番话既撇清了自己适才一番谎言,又可借故去探测他二人关系,因而他说完便觉自鸣得意,怎奈张若棲根本不接话,只是瞥了文竟一眼,就坐到了骆均阳对面,道,“我来了,你也不为我沏壶茶。”

骆均阳仍不看张若棲,但听了这话,燃起了一旁一精小的炉子,烧了热水。文竟见他二人都不搭理自己,大觉无趣,又见两人虽不说话,却好似在用眼神,动作互相交流。而那骆均阳子,刚刚文竟一人在时,气焰甚嚣,脾气也更不耐烦,可眼下张若棲到来,他却全然换了个人。

文竟撇撇嘴,暗道,“我这好像局外人,再呆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不如快走罢....不行,为了师姐,我总需弄个究竟!”便将去意打消,又大喇喇坐到一旁木椅上,向后一仰,靠着椅背大声道,“宫主,你今日不是去交州么?”

张若棲听文竟大声询问,这才转过头来正眼看文竟一眼,道,“出发前来看看好友。”

骆均阳低头还是不说话,文竟就道,“宫主,我拜师学艺这事,你看行不行?”

张若棲笑道,“我可做不得主,你说呢?”便又瞅向那白衣男子,眼神可颇有蕴意。而那白衣男子仍是不言不语。

文竟又道,“宫主,我既想拜师学艺,却还不知道这位大侠姓谁名谁,你不代为引荐么?”

张若棲道,“他愿说就说,不愿说谁也逼不得,你既要拜师学艺,就诚心诚意去求情,他自会慢慢信任你。”

文竟暗想,“瞧张若棲这态度,可是颇为宽纵,堂堂一海上霸王,何故对一个华仪派失踪多年的弟子如此好?”文竟最初并不觉得男人会对男人产生何种情感,但在楼中楼经此一难,亦觉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想来这世间却又好男色之人,再加这两日对‘浮云苑’和骆均阳的种种观察,便只得作出如此推断,“那日四月十五舞剑,张若棲看他可是痴痴怔怔的,难不成是对他有意.....不会罢?”虽觉这想法太过荒谬,但想到一路以来张若棲如何对自己,也就难免半信半疑了。

这时,屋内三人各有想法,都不说话。

良晌,张若棲开口道,“你二人,刚刚聊了甚么?”

文竟眼一眯,道,“聊到以前我的一个救命恩人,曾在一群大盗手中救下了我,我这回到扬州时又偶遇了她,这位女侠姓李,名慕琴,人送外号‘落英女侠’。”文竟说这话时,一直盯着他二人,只见那骆均阳头即刻转过去倒茶,张若棲却毫无表情。

文竟道,“宫主,你见多识广,可听过这位女侠大名?”

张若棲道,“不知道,中原武林我涉入甚少。”

文竟听不出这话真假,在心中寻思了会儿,虽觉冒险,还是道,“这落英女侠身世凄凉,十年前,她曾与华仪派长座公子订过婚,结果那位公子却遇难失了踪,十年了,这人一直不回来,想必是早已不在人世了,可那落英女侠执着痴情,十年了还在苦苦等待,唉,真是不幸呐,就这般为情所毁.....”

张若棲并不说话,看了一眼文竟。文竟一心惊,暗道,“我说这话是不是太明显了,他本就怀疑我.....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那骆均阳拿两碗茶,一碗送到了张若棲面前,一碗竟送到了文竟面前,文竟接过那茶碗兀自看了看骆均阳,骆均阳却不瞅他,他将托盘放下,突地正视文竟,道,“这落英女侠是痴情之人,她苦苦等待原是她心甘情愿,你说她为‘情’所毁,却是未必。她心中还惦记她死去的未婚夫,要是另嫁他人,怕是绝不会快活的。”

文竟心思素来只在武学与教务上,严守色戒,于“情”字不明究理,此时听骆均阳这样一说,大觉他有推脱之意,心中忿忿不平,”好啊骆均阳,你做出这等失信寡情之事,还敢大言不惭?!华仪派是君子正派,尊崇儒学,五常之识乃是根本常道,竟有你这等不要脸之人!”

张若棲道,“那看来,这落英女侠与她这个未婚夫,感情一定很好。”便玩味似的看着骆均阳。

骆均阳迟迟不答,许久才道,“秋风庭院藓侵阶。”

张若棲笑道,“哈哈,落英女侠如此痴情,必得上天垂爱,相信她未婚夫会很快会回去。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出发了,药,记得按时吃。”便从怀里拿出一蓝色陶瓷瓶递给骆均阳。

骆均阳接过那瓷瓶,凝向张若棲,颇有些欲言又止。文竟颦眉一直看着他俩,心中嘀咕,“甚么秋风苔藓?甚么意思?这药又是甚么?”却听张若棲道,“梳儿,你与我一起走。”

文竟一撇嘴,老大不乐意,心道自己还未弄明白骆均阳隐匿在水棲宫的原因,何况骆均阳已怀疑自己,以后再来可是不易。就道,“我不走,我要拜师学艺!”说完又觉后悔,只因骆均阳既已怀疑自己,还哪会同自己道出实情,不如等恢复武功后,再想法上门逼问,若骆均阳说不出个合理的解释来,自己就抓人回去,叫他在李慕琴面前磕头认罪!便站起来道,“唉,好吧,宫主你说得对,咱们走!”就推门而出,也不管身后二人了。

他在大门口等了片时,张若棲便翩翩然地走出来,文竟心生厌恶,斜着眼看他,心中琢磨,“等我找到了水天云阁,盗几本秘籍,然后抓了骆均阳,最后再找机会收拾张狗!”

张若棲于文竟如何看他,并不理睬,只是看了看远方,悠悠道,“晚凉天净月华开。”

文竟一抿嘴,寻思,“大白天哪来的月亮?”但仔细一想,方觉此句与骆均阳那句该是上下句,暗道,“这句莫不是在对暗号?甚么暗号?还有刚刚那药,张若棲为何要给骆均阳药?难不成骆均阳患了重病,才一直留在水棲宫内不回中原?这倒也解释得通,可我看那骆均阳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不行,我还是需想办法弄明白这事,给我师姐一个交代。”他一边想着一边跟在张若棲后面走,一路上他二人都不说话。文竟左看右看,数了数身旁四周的海卫兵,叹了口气,但见他们走去方向却是竹园,皱着眉头不住挠头。

待走了一炷香-功夫,张若棲终于在竹园前停下,道,“今日风大,梳儿你好好歇着,拜师之事,可慢慢来。我不知何时会回来,你需惦记着我才好。”便莞尔一笑,翩翩然地走了。

文竟站在门口歪着脑袋看张若棲,竹园把手的海卫兵则各个神色迥异的看着文竟。

等见张若棲终于走没影了,文竟才转过身,心想,“难不成张若棲当真蠢钝如猪,一点也不怀疑我?不可能,刚刚跟我后面那海卫兵必然是去告了密,他定是要等我露出马脚才抓我!咱们走着瞧!”便大摇大摆的进了院子,走到长廊处,见彩儿正双叉着腰站在长廊尽头,一双杏眼狠狠瞪着自己。

文竟一咽口水,结巴道,“怎,怎么了?”

彩儿道,“你跑哪去了?!我送走少宫主竟找不见你?!”

文竟道,“我,我溜达溜达!”

彩儿怒道,“你胡乱溜达甚么?!不知北宫的飞贼还没抓住么?!万一有危险怎么办?!没点轻重缓急!”又举起胳膊,抬起青葱似的指头,敲打文竟衣襟,道,“你看看!这是甚么!!油点子!你嘴巴漏饭不成,简直不成体统!这样子还好意思出门,我可被你气死啦!这要是宫主看见,绝对再也不喜欢你了!”

文竟低头看了一眼衣襟,确实有一处指甲大的油渍,该是今早吃包子滴的汤水,不由挠了挠头,道,“确实不成体统。”可不敢把刚刚见过张若棲的事说出来。

他为彩儿驱赶到湢室,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等浑身干净了,才得彩儿高兴。这一高兴,彩儿便命婢子为文竟端上了午饭。吃过饭,彩儿又乐乐呵呵拿出一条幅来。文竟不知她要干甚么,就单手支颐看着她。

彩儿打开那条幅,只见上面一行神气清隽,灵动流逸,柔中带刚的行书: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

只听她道,“公子,你看这字,写得多好!这便是春阳公子去年送我的字!”

文竟点点头,“写得不错。”

彩儿接着又拿出一本《古诗选集》,打开给文竟看。那上面除了雕版印刷字外,还写着一些歪歪扭扭,东倒西歪的字,是文竟前几日动不了,拿笔在上面胡乱画瓢的。

文竟撇撇嘴,心中老大不高兴,却也不敢吱声。彩儿道,“公子,你瞧瞧你写的这字,横不平梳不直,上窄下宽,左歪右斜,也太丑了,你自己看着都不难受么!”说着又翻了一页,那书上胡乱涂的已不是甚么字,而是几只张牙咧嘴的乌龟,“你再看看你画的这画,一个个乌龟长得像癞蛤-蟆!我真不忍心说,就是少宫主去年五岁时,随意画的‘龟寿图’都比你这癞蛤-蟆好上一万倍!”说完摇头叹气,大失所望。

文竟被她说的颇面上无光,但自己确实不善琴棋书画,也只得闷头听着。

彩儿郑重其事地道,“公子,你这样是不行的,你知道么?我彩儿既然做了你的首席婢女,就有责任规劝你,令你走上正途。正好宫主远去交州,怎么算都要一两个月才回来,这一两个月,你再不得这般颓废下去,今日起,琴棋书画都学起来!等宫主回来,让宫主刮目相看!”

文竟只觉啼笑皆非,笑道,“我学不了这个,快饶了我罢!”心中却想,“我找到水天云阁之后,再收拾了那骆均阳,就要走了,这傻丫头还指望我学琴棋书画,真是呆!”

彩儿大怒,气得脸红脖子粗,喊道,“你不学!你不学!你不学怎么行!你甚么都不会,哪能得宫主喜爱,不得宫主喜爱,便甚么都没有!”

文竟笑道,“若我要学琴棋书画,必是因我心中喜爱它们才去学,可我确实不喜欢这些,既然不喜欢,你为何要逼我学?!”

彩儿一愣,只是道,“学了,就能得宫主喜爱.....宫内公子夫人们努力学这个学那个,不都为了讨宫主喜爱?宫主的喜爱就是一切,难道有错么?”

文竟摇摇头,只觉得在彩儿心中,天地之大怕是只有水棲宫和张若棲,这一想又觉得她分外可怜,心想,“我既呆不了几日,就哄哄她开心罢,只希望我走后,她能找个好主子善待她。”于是笑道,“好罢,学就学,只是慢慢来,急不得,慢工出细活。”

彩儿见文竟突然认可了自己,分外欢喜,便有模有样地道,“既然要学习琴棋书画,便要找个好的师傅,认真钻研。要知道我们宫主可是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每一样本事都高着呢!”

这一听,文竟便不再笑了,暗道,“舞文弄墨算得了甚么,若论武功我不知强他多少!”

彩儿不知文竟不悦,仍是娓娓道,“春阳公子当年以一首‘帝京赋’名震京城,公子在京城呆过,不知道么?据说‘帝京赋’呈给御史张大人时,他还赞叹道:道尽帝都繁华人物之盛美,垂令名耳乃不朽已!这可是多大的荣誉呐!若论文采,便也只有我们宫主,能与春阳公子相提并论,所以阿,这师傅,我看就去请春阳公子罢!咱们走!”

这一说完,便带着文竟,前往东宫。文竟无可奈何,但想着可借机找一找‘水天云阁’,便硬着头皮去了,自然那竹园看守的几个海卫兵,也兢兢业业的跟在了二人身后。

他们一行人穿过北宫宫门,向南走去,文竟一眼望去,见两侧只有围墙壁柱,面前又是一条直长大道,长不见尾。文竟并未来过东宫,就问道,“这东宫是甚么地方?“

彩儿回道,“东宫是宫主起居休息的宫殿,咱们现在走的是正宫外的长道,正宫殿只能从水棲宫东门进去,还要连过三道宫门,咱们内府的人是进不去的。”

文竟看着那直长大道,犹觉怪异,却又道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在心中嘀咕。

待穿过长道,终于入东宫,一过宫门,便如入了仙境之地,丛花扶疏,碧树葳蕤,百鸟争鸣,又有画阁朱楼,清湛泉池。连文竟如此不懂布局布置之人,亦觉此地当真赏心悦目。

彩儿笑道,“公子!这便是东宫,我原是跟着许姊姊服侍宫主起居的,后来跟了你.....唉,那北宫实在落魄,今日你可真见识了吧!这花草树木,池水假山瀑布,还有那楼阁,都精妙绝伦!”

文竟点点头,见不远处两三个衣着华丽女子信步走来,打量似的看向自己,眼神甚是锐利。文竟不明所以,过会儿才霍然明白过来,哈哈一乐。

几人继续向前走,过了圆湖拱桥,穿过长廊,来到一‘宿心亭’前。

文竟看着那凉亭上三个大字,沉静不语。

彩儿道,“公子,你在这里等我。”便向前方园子去了。

不一会儿,彩儿同一头戴玉冠,身着黄衣的男子,及一位穿红儒短衣的男子走了过来。

彩儿快步过来,拉起文竟,道,“公子,这是春阳公子!这是凤溪公子!今日可真巧了,我去拜访春阳公子,却遇见了凤溪公子!”

宋春阳冲文竟淡淡一笑,“琼梳公子,你好。”

文竟道,“你好。”又向那红衣男子道,“你好。”

那红衣男子,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多岁,长得十分秀气,一张脸白白净净,好似无暇白玉,只是一双眉眼飞扬上吊,看起来很不好亲近。他瞪了一眼文竟,“啪”地展开纸扇,道,“你就是琼梳,久仰大名。我月前刚去拜访了魏王,他对你可是赞不绝口,呵呵。”说到‘赞’字,已颇露怠慢之意。

文竟听他说‘拜访’二字,便知此人身份该是个宦官子弟,且地位不低,只是不知他为何会来水棲宫?

彩儿道,“凤溪公子每年立夏,为了避暑,会来水棲宫小住段日子,可如今才刚到春天呢,您怎么就来了?”

柳凤溪道,“自是有事拜访宫主和春阳,这一说已有近一年不见你了,你可比去年长高了。”虽这么说,语气却是冰冷冷的。

彩儿该是听不出语气不语气,只是笑眯眯道,“是长高了,阿,春阳公子,我刚才说那事,你可同意么?”便赶紧拽了一把文竟,“公子,你快好好跟春阳公子说说,请他叫你画画写字。”

文竟勉强道,“是呀,春阳公子,你有没有空教我画画写字?”

宋春阳道,“我二人尚有要紧事处理,画画写字属闲情逸致,不如改日再说。”

彩儿急道,“春阳公子,你们去哪里?既然画画写字不打紧,今日咱们敲定就是。”

柳凤溪道,“我二人要去‘大通书院’拟些...文章,时候不早了,少陪了。”

彩儿道,“诶,诶?”

文竟一听‘书院’二字,眼蹭地一亮,伸手拉住二人胳膊,道,“书院?!好阿,我也跟二位公子去见识见识!我这粗人,可没去过书院,二位别嫌弃!别嫌弃!”立地死皮赖脸拉着二人不放,任他二人怎么甩也甩不开文竟。彩儿在一旁见文竟如此上进,甚是感动,只道自己良苦用心终于令文竟迷途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