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藤先生,你又立大功了。上次那件事还没过多久,这报纸上又有你的名字了。”
一直在医院病床上躺着,我十分痛苦,于是稍微撑起上半身,与小山田俊对视。小山田俊坐在椅子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说:“我还没来过病房,有点坐不住。”
“这算什么立功,我什么都没做。”没必要逞强。当时我确实只是被捅了一刀后,就倒下了。这次跟上次在埼玉县不一样,我成了不折不扣的被害人。“其他人的功劳比我大多了。”
当时晕过去的男子被送到了别家医院,现在已经醒过来了,听说多亏了若林给他做心肺复苏。若林也接受了检查,并没受什么重伤。最终,只有我这个最不活跃分子需要住院。
“阵内先生说了,你很努力。”
阵内曾亲口对我说:“我不过是把车灯熄掉而已。跟我比起来,武藤你已经很努力了。”当然也没忘了加上,“不过因为你住院,害得我不得不接手多出来的工作,真麻烦。”我负责的案件全都由木更津安奈和阵内两人接手了,关于这点我确实感到很愧疚。
“那个人是怀恨在心才下手的吗?”小山田俊用不是特别关心的语气问道。他剥了个橘子,将一瓣塞进嘴里。那是他买来慰问我的水果,估计是他自己想吃吧。一袋橘子看起来虽然只是很简单的慰问品,但考虑到易剥易食、分量也不小,还真符合他那务实的性格。
“嗯,算是吧。”
那晚突然倒车朝我们冲过来的男人,就是之前在电车上对永濑指手画脚的那个人。当时他听到永濑说学过合气道,就被吓退了,可能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万分不愉快,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于是在心中埋下了愤怒的种子。那颗种子渐渐发出嫩芽,深深扎根,慢慢长大。虽然多数情况下,憎恨和愤怒的枝丫都会枯死,但如果没有枯死,就会长成参天大树。那个人认为自己在车厢里丢了脸,不再想见到任何乘客,便开始开车上班。然而,开车上班有不少坏处,不仅公司不给他全额报销油钱,还经常会堵车,又不能喝酒。虽然在我们看来,这全都因他而起,那只是他自作自受,但他心中的愤懑却越积越多。
为什么我要遭这种罪?他不断寻找愤懑的原因,最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在阿弥陀签中找到了终点一般,落在了“当时那个瞎子”上。于是他想,下次见到一定不放过他,没错,就是那个人害的。
不过这是阵内对我说的,其中多少会有些添油加醋。深夜的路上,他发现了拄着盲杖的永濑,于是猛踩刹车,换上倒车挡直冲过来。那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正常人会做出的行为,想必他的精神已经超出了崩溃的临界点。
“哦,不是还有个被吓晕过去的人嘛。”
“一个当时正好走在附近的上班族。”可能因为本来心脏就不好,他被突然冲过来的车吓了一跳,晕倒在地。
“好像挺惨的啊,大家都被卷进去了。”
“而且周围又那么黑,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武藤先生,你住院的时候就没人来看你吗?”不知道他到底对我和这件事有多大兴趣,话题突然发散开了。
到了傍晚,妻子就会把孩子带过来,但毕竟我腹部的伤情也稳定下来了,这几天他们一直时来时不来。虽然伤口挺深,但应该也差不多能出院了。听完我的话,小山田俊说“那我今天其实不用专门跑来看你嘛”,说完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
“不过你专门来看我,还是让我特别感动。”见到这个几乎不走出家门的孩子不惜换乘电车也要过来,我确实特别高兴。“发生什么事了吗?”高兴之余,我不禁有点怀疑。
小山田俊并没有马上回答,一脸满足地吃着橘子。我以为他吃完一瓣便会开口,谁知他又塞了一瓣,吃完又塞,把整个橘子都吃完了。见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他总算要开口了,结果他竟然又拿起一个橘子剥了起来。我实在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发生什么事了吗?”
“呃……武藤先生你不是负责了一个未成年人案件嘛,车祸肇事那个。”
他是说棚冈佑真吧。虽然棚冈佑真的案子一周后就要审判了,但我毕竟躺在医院,像安乐椅侦探那样当个积极的“住院调查官”实在有点不现实,便把案子交接给了木更津安奈。我审判当天或许能出院,但在此之前几乎无法工作。木更津安奈自己也负责了不少案子,但她到医院来看我时,还是说了句“这也没办法”,听我把资料说明了一遍,然后又说:“反正我们要互相帮助嘛,下次我要是被谁用刀捅了,就换你来。”
“当然,到时候我会替你跟进的。”
“呃,好。”木更津安奈小声说完,又接了一句,“不可能的吧。”
“啊?”
“哪有这么多人会被刀捅。”她面无表情,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我当时真应该反驳说,就算被刀捅的可能性很低,也有可能住院或受伤啊。
“武藤先生,那个人会怎么样?”小山田俊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
原则上,这种案子很有可能会被移送回检察官,但其他可能性也并非为零。
棚冈佑真的情况非常复杂,他虽是无证驾驶,还有明确的故意撞人意愿,其动机却值得同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尽管报仇是不可原谅的事情,但我实在产生不了“同为人类,简直难以置信”的极端情感。只是即便如此,害死一个人依旧是重罪。
我始终不知道,对于棚冈佑真来说,究竟什么才是最好的处分。不,根本不存在最好的处分。
如果处分过轻,会让他的人生更加艰难,他必须做好被非难、被谴责的觉悟,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说“那家伙被赦免了”“居然只判了保护观察”“太狡猾了”“根本没在反省”。
我们虽然不会以此为理由刻意重罚,但让本人得到“自己已经好好赎罪了”的真实感觉却是非常重要的。为了让他们能够继续前进,这么做显然更好。
加害人都是自作自受,人生艰难是理所当然的——我仿佛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或许是从“社会”这一模糊的概念中发出的虚拟之声,或许是我曾经听到过的话语,抑或是我自己的声音。
如果说他自作自受,也确实没错。
但是——
我虽然有这样的心情,然而最终做出决定的是法官。
不管结果如何,我感觉棚冈佑真面对的都是一条痛苦的道路。我慌忙斥责自己“想那些有什么用”,可还是无法做出乐观的思考。
“其实我得知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很想告诉武藤先生。”小山田俊说。
“挺有意思的事?又是网上的犯罪预告?我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得到危险人物的信息也阻止不了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指了指身上的病号服。我感觉那个在埼玉县按住凶手的自己已经成了过去。
“对了,是谁按住了拿刀捅你的那个人?阵内先生吗?”
“不。”我当时很快就丧失了意识,所以并不太清楚自己的记忆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我记得是永濑在黑暗中拄着盲杖轻巧地行动起来,可能是靠男人的声音把握了方位,直直地朝男人走了过去。他从身后一把抓住男人的领口,身子一转,就把对方掀了过去。
小山田俊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你是做梦看到的吧?”
“我感觉是挺像做梦的。”
“好吧,先不说这个,其实我调查了一个人。”
“什么人?”
“呃……你看看这个。”小山田俊从口袋里掏出一沓折成四折的纸。
我想起此前在小山田俊房间里看到过他打印出来的犯罪预告。这沓纸上印着网购页面的购买记录,罗列着一堆商品。
“备选慰问品?”我问了一句,但很快发现根本不是。那上面都是绳索、捆绑带及各种工具,还有标题偏激的书和DVD。“真吓人,这是谁买的?”
“后面是那个人在网上问答页面的留言。”
我往后翻了几张,那上面罗列着许多问题,内容也十分偏激,全都是与犯罪相关的话题,诡异而可怕。例如很出名的杀人魔的近况,还有关于刑法和判例的问题,征求了长时间拘禁一个人的方法意见。“这……有点可怕啊。”
“这些全都是同一个人的信息。这个人在网上买工具,又在问答网站上问了那些问题。”
“你从哪儿找到的?”
小山田俊耸耸肩,并没有回答,而是用异常冷静的口吻说:“真可怕啊。可是要说世上究竟有多少这样的人,我估计不止一两个。”
“在网上发表这种东西,又从网上购买这些吓人的工具,那也不一定就是犯罪者啊。”
“说得没错。”小山田俊点点头,“就像认为爱看恐怖电影的人会干很残忍的事一样,大家有很严重的偏见。”
“是啊。”我如同捧着珍贵文献一般,小心翼翼地把那沓纸还了回去。
“可直觉告诉我,这个人非常糟糕,非常危险。”
“他是什么人啊?”
“他对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动粗,把她们打跑了,然后自己一个人郁闷度日。”
由于小山田俊说得实在过于流畅,我不禁皱起眉:“这是你的想象?”
“可能是事实。”
“你怎么连那些都知道?”
“是那人自己问的。他问如果遭妻子控诉家暴该如何应对,如果不支付抚养费会怎样,等等。这种人怎么什么都得靠网络来解决啊。”
我想起刺伤我的男人。难以承受的压力一旦在心中累积,往往会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如果这些压力是被本人的扭曲心理制造出来的,这个人就会想对弱者发泄那种郁闷的心情。我想起蓝心乐团那首歌的歌词:“那些弱者,在黄昏里,痛打比自己更弱的人。那种光景充斥在社会的各个角落。”
“这个人真的会采取行动吗?”采取可怕且无法挽回的行动。
我很想说“怎么可能啊”。我一点都不愿意想象如此可怕的事情。
我该怎么办?我能阻止这个人犯下可怕的罪行吗?
我想,小山田俊真是为了托我防患于未然才来的吗?随后又想,真的,放过我吧。
然而,小山田俊的回答却是:“我觉得他不会做。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做。”
“啊?”
“他应该不会犯罪。”
那小山田俊到底为什么提起这件事?我忍不住疑惑起来。
“准确来讲,是他没办法犯罪了。”
“没办法?难道你……”要亲自阻止吗?
小山田俊用手指戳破橘子皮,若无其事地说:“因为他可能已经死了。”
我很想充耳不闻,但那实在不可能听漏。“怎么回事?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知道?他为什么死了?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武藤先生,这件事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
“那场无证驾驶导致的车祸。”
小山田俊的话在我脑中激起了层层波澜——不仅仅是波澜这么简单。那冲击过于巨大,水花激烈飞溅起来。
车祸——难道是棚冈佑真引发的那场车祸?
“那个危险人物就这么被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