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濑夫妇非常大方。访客突然多了两个人,即使其中之一的若林他们不仅从未见过,还半睡半醒,他们也没有露出丝毫不快。
桌上摆着几瓶啤酒、乌龙茶和一些零食,就像学生时代几个朋友在出租屋里碰头一样,是个随意的聚会现场,更确切地说是略显廉价……不,应该说是确实很廉价的聚会现场。
“原本只知道阵内要来。”永濑说。
“真是不好意思。”我慌忙道歉。
阵内毫不客气地说:“我接到武藤的电话,就特意到店里去了一趟。”他还刻意强调道,“你知道吗?我本来都在去往永濑家的地铁上了,是专门下了地铁赶过去的。”
“是,我明白,真是太感谢了。多亏主任专门去了一趟,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老老实实地道了谢。事实上,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可能真不知道该拿若林怎么办才好。
“对吧。”
“今天人多更好。”优子好像已经在喝啤酒了,脸有点红,笑着说,“每年都是我们三个人,连话题都一模一样。”
“翻来覆去地回忆往昔,”永濑耸了耸肩,“实在有点腻了。”
“主任也会回忆往昔,这可有点意外。”我伸手去抓桌上的零食。明明肚子不饿,也会因为无事可做而吃零食,这应该是人类的缺点之一。
“是吗?”
“反正就是那种感觉。”虽然没有确凿的依据,但我感觉阵内很少提起过去。换个说法就是,他挺健忘或者说挺不负责任,又或者说挺不会整理自己的想法。“不过,主任也很少谈论未来的理想。”
“因为现在的我才是最真实的我。”
“他肯定连为了将来的存款都没有。”永濑笑着说。
“我当然有。”阵内突然开始较真了。
“也不结婚。”
“优子小姐,主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决定借此机会彻底解开多年的疑惑。虽然并没有喝得很醉,却决心要借醉壮胆。“他没有女朋友吗?还有人说他在跟男人交往。”
“居然有那种谣言?”阵内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嗯。”虽然那只是木更津安奈的说法,根本算不上谣言,但我决定撒个谎。
“我觉得跟男人还是跟女人都无所谓,但我不是那种性取向。”阵内语气平淡地说。
“武藤,你别看阵内这样,他其实很受欢迎哦。”优子说。
“对,阵内很抢手的。”
“吵死了。我啊——”阵内仿佛要挥刀斩断对话,“在跟工作谈恋爱。”
阵内竟会说出这种模式化的话,令我十分惊讶,同时又感到无奈:作为一个时刻目睹其工作态度的人,我实在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来的。“如果你在跟工作谈恋爱——”我忍不住说,“那实在是太不上心了。你应该更关心恋人才对。”
永濑和优子都笑了。
“回到刚才的话题。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所以才会提起往事。”
“特殊的日子?”
“每年的今天,我们三个都会聚在一起。今天是回忆往事的日子。”
如果是每年的例行聚会,那应该算是某种纪念日,可我却从他们身上感到了某种寂寥。那可能不是什么快乐的往事,我这么想着,只能应了一句:“这样啊。”我甚至想到,这种如同大学生聚会般的廉价场面,很可能也是回忆往昔的仪式。难道是朋友的忌日?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有种会说中的预感。
“放点音乐吧。”阵内说。
永濑站起来,用我上次看到的流畅动作操作起播放器来。
音响里流淌出如同飞鸟掠过海面的轻快旋律。已是深夜,那自由翱翔的鸟儿却给室内带来了明媚的阳光。萨克斯加入演奏后,飞驰感又上了一个台阶,仿佛每一个音符都痉挛着,在房间里永无止境地穿梭往来。
“这是上次放给我听的什么明格斯的演奏吗?”
“错了。”永濑说,“这是参与了那个现场演奏的钢琴家和萨克斯演奏家演奏的,明格斯不在里面。”
“对了,武藤,你知道吗?查尔斯·明格斯曾经跟罗兰·科克打过一架。”优子对我说,语气仿佛在谈论老友或亲戚的争执。
“音乐家都喜欢打架吗?”
“据说打架前,明格斯让人把百叶窗都合上,使屋子暗下来,还把自己的双眼蒙住了。”
“那是怎么回事?”
“可能因为罗兰·科克眼睛看不见,如果直接打起来显得自己太卑鄙吧。”永濑说,“所以他蒙住自己的双眼,让自己处在与对手相同的条件下。”
“那算是保证公平吗?”
“嗯,不过那是不是真的还很难说。”阵内一脸厌烦地说着,拿起薯片咀嚼起来,“不过,如果那是真的——”
“又怎么样?”
“明格斯肯定被痛扁了一顿。”阵内看起来竟有点高兴。
永濑也笑着点了点头。“因为在一片黑暗中,对我们是绝对有利的。”
若林似乎被一直没有停歇的萨克斯演奏唤醒了,缓缓坐起身来,睁开沉重的双眼,环视自己所在的地方。
“你总算起来啦。”阵内没好气地扔过去一句话,“没想到你竟然还会醒来。”
“啊,阵内先生。”身在陌生的房间里,若林似乎陷入了疑惑,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你终于醒了!”阵内突然使出非常夸张的演技,瞪大了双眼,张开双手战战兢兢地朝若林走过去,“真是太好了!”
“啊,怎么了?”
“五年了,你睡了整整五年了!”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劳心费神地说那种幼稚的谎。
“什么?五年?”
“是啊,医生都说你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但我还是拼命说服他们,说你一定会醒过来的。”
“主任,够了。”我出言阻止。并不单单是因为继续这个谎言毫无意义,同时也是考虑到若林现在的痛苦心情,感觉再这样下去,有可能会助长他“干脆就这样一睡不醒好了”的负面想法。“你刚才在店里睡着了,我一个人实在扛不动你。”
“于是我就去救你们于水火之中,后来就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屋里有点乱,你别介意。”
“这里是主任朋友的家。”我介绍了永濑夫妇。若林刚刚睡醒,醉意还没完全散去,只能迷迷糊糊地应答着:“啊,嗯,真不好意思。”随后他缓慢地想要站起来,喃喃着:“添麻烦了……我该走了……不好意思……”站起来之后,他又摇晃了几下。
“先别急着走。”优子担心地说。
“可是……”
“先吃根冰棍醒醒酒,然后再回去吧。”阵内说完打了个响指,“喂,永濑,冰棍!”他那态度仿佛在吩咐管家做事,不过就算那真的是在吩咐管家做事,语气也未免太没教养了。
“家里没有冰棍。”优子回答。
“竟然没有冰棍?”
“为什么要怪我们啊?”
“真是太抱歉了。”
“武藤,你没必要道歉吧。”
“没有就只能出去买了。附近那家超市应该还没关门。”
“谁去?”
“当然是想吃冰棍的人去。想吃冰棍的人举手。”阵内煞有介事地说完,看了我们一眼,然而原本就是他自己提出要吃,所以也只有他一个人举起了手。“真没办法,好了,若林,跟我一起来。”
“啊?”
“我说你啊,睡了整整五年才醒过来,难道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吗?”
他还想玩到什么时候!我正忙着无可奈何,若林却摇摇晃晃地想跟上阵内。我有点担心,于是说:“我也去。”
“永濑也一起来。”
“武藤先生……”若林一边穿鞋一边回过头。他似乎清醒了一点。
他想说店里结账的事吗?我的猜测落空了。
“我睡了五年是骗人的吧?”若林害羞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