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若林来找我。
早上,我一如往常地走向法院,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喊我:“武藤先生,很抱歉!”回头一看,是一头短发的若林。他眼神凶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恰当,但因为他长着一张像在瞪人的脸,害我以为被什么人找碴儿了。“能谈一谈吗?”
“谈一谈?你要找主任?”
“不,是找武藤先生你。”
我看了一眼手表。
“啊,不是现在也无所谓,你有空的时候就行。这是我的手机邮箱,请随时联系我,直接打电话也可以。”说着,若林把一张看似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递给了我。我含糊地应了两声,他就匆忙转身离开了,只剩我站在原地看着手上的纸片。上面写着几个数字和小写字母,称不上字迹清秀,但写得很认真,可能怕我看错,还特意加了个箭头注释——“这不是o,是d”。从这张纸片上,我能感觉到若林希望我联系他的急切心愿。
我走进办公室,见阵内已经来了,就把刚才见到若林的事告诉了他。我并没有隐瞒的理由。阵内好像也并不在意。“这不是很好吗?跟他好好谈谈。”
“谈什么啊?”
“看完一部好看的电影,不是会想找个人一起谈谈那部电影好在哪里嘛。”
“什么意思?”
“他肯定是想和你分享,阵内那个人真是太棒了。”
“看了一部烂片也会想找人一起骂一骂的。”
阵内把我的讽刺当成耳旁风置若罔闻。“武藤,你去见过那只吉娃娃了吗?”
“我不是去见吉娃娃,是拜访了狗主人家。永濑陪我去的。”
“真是的,你太依赖永濑了。”
“不是主任你拜托永濑的吗?你说目击者当时牵着一只狗,所以让永濑牵着狗过去找目击者。你为什么会对那个事故现场如此在意?该不会是因为算到吉娃娃冲出去了吧。”
“我是算到过,觉得那只吉娃娃与这起案件有关。”阵内转过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看起来就像一个可疑的神棍。”
“哪个神棍看起来不可疑?凡是神棍都非常可疑,哪里有什么人人爱戴的神棍。”阵内说了句毫无用处的狡辩,可能连他自己都觉得麻烦,话锋一转,“老实说,自从知道棚丹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学生,我就有点在意了。在车祸中失去朋友的他,无证驾驶造成车祸,肯定不单纯。”
“有什么不单纯的?”
“就是有某种目的或内情之类的。一开始,我怀疑真正的肇事者另有其人,因为那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所以我才到处寻找目击者。结果真相完全与我的预料不符,肇事者果真就是棚丹。”
“若林是个怎样的人?”
“什么怎样的人?你不是见过他吗?他是个眼神凶恶、少言寡语但性格很认真的人。”
“我是说当时的他,还有他的家庭环境之类的。”
“你不是要跟他碰面吗?直接问不就好了。”
“可是如果跟他提起以前的事故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因为会让他回想起来。”
“回想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又没忘记。”阵内气愤地说,“那小子可是加害人,不是被害人。那种事怎么可以忘记?更何况他也没忘记。”
虽然很不甘心,但阵内说得一点没错。
午休时间到了。棚冈佑真的陪同人给我来了电话。“我想跟你交换一下信息。”陪同人说。我正在想他是不是迟迟撬不开棚冈佑真的嘴,实在没办法才找我,就听到对方说:“佑真告诉我他对武藤先生说了点什么。”
这到底是指什么呢?是说他为了报仇,原本是要故意撞人而非引发事故,结果却撞到了别人,还是指吉娃娃冲出来那件事?无论是哪件事,都无法在电话里说清楚,因为都非常复杂。
“我明天能去找你谈谈吗?”对方说道。我当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挂掉电话后,我脑中浮现出棚冈佑真气愤的脸,让我一时难以将其抛到脑后。他那带着一丝抗拒的表情里还透着点稚气,但更明显的则是不安。
那是当然,我很想说。不管是我还是其他大人,都不知道他今后会面临什么。法官应该也一样。他本人会害怕,这并不值得羞愧。
我没来由地对那部漫画产生了好奇,那部十年前荣太郎每周都特别期待、棚冈佑真和田村守为了荣太郎而希望作者一直画到最后的连载漫画。
网上查不到太多信息,顶多就是把这部漫画当成突然腰斩的作品,半带嘲讽地简单介绍了一下。作者似乎已经不再画漫画了。
一切都成了过去。仿佛所有人、所有事物都抛下荣太郎,消失在了前方,这让我不禁感到寂寥。
时间总是在毫不留情地前进。我们都会渐渐老去,在某一天迎来死亡。我和我的家人、阵内、所有人都一样。想到这里,我感到有点无助,眼前一片黑暗,脑中弥漫着沉重的阴霾。身体深处的冰冷让我忍不住摇了摇头,打了个寒战。
第二天晚上,我跟若林在毛豆料理店见了面。
“上次收了一张传单,就想来试试看。”我解释道。这并不是谎话。几天前我跟永濑一起朝吉娃娃主人的住处走时,一个年轻人突然递过来一张传单,说:“您知道毛豆和大豆其实是一种东西吗?”永濑说着“就是收获期不一样吧”,把传单接了过来。派传单的人高兴地说:“没错!”
店内装潢以淡绿色为主色调,显得干净明亮,桌子的间距不会过窄,坐起来十分舒适。
我们点了毛豆汤和毛豆沙拉等。“真亏他们没在啤酒里放毛豆。”若林低声说。
因为是他提出要跟我谈话的,我觉得自己没必要想话题,可是在这沉默的间隔里实在不忍开口催促,便问了一句:“我们主任跟十年前没什么两样吧?”
“啊。”若林直起身子,眯着眼睛,表情看起来不像微笑,反倒更像肌肉抽搐。“嗯,是啊,没什么变化。一开始我特别害怕。因为他说起话来好像很生气,又总是一副怕麻烦的样子。”
“不过后来就习惯了?”
“也不能说习惯了,反正他对谁都是那种态度。”
“确实。”我赞同道。
“自从知道他那个样子后,我就开始有点信任他了。”
“信任他可有点危险。”
“我父亲在公司特别窝囊,根本不敢违抗上司,又会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他就是欺软怕硬,总是在家喝醉了对我大打出手。跟那种两副面孔的人比起来,阵内先生其实更好相处。”若林在用词上有些粗鲁,这才让我感觉到他曾经是个不良少年。
“啊,嗯,原来是这样。”
“当时阵内先生跟我父亲一起到鉴别所去看我,然后阵内先生发了特别大的火。”
“对谁发火?”
“我父亲。阵内先生说:‘都是因为你这个欺软怕硬的东西,欺负不了别人就欺负自己孩子,到头来导致了无法挽回的事故,害我这个调查官平白无故多了这么多负担。’”毕竟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若林已经能苦笑着面对这些回忆了。“我父亲当然也发火了,说‘你懂个屁,你那是什么语气’,还扑过去跟阵内先生扭打在一起。两个前来跟我面谈的人竟然在面谈室打了起来,真是太荒唐了。”
“难道没引起骚动吗?”身为公务员的家庭法院调查官竟然出口伤人,还在面谈中与少年的监护人打作一团,那完全有可能被放到新闻里大做文章。“就那样了?”
“还有后续。”
“啊?”
“简直一团糟。”若林虽然这么说,但语气中似乎隐含着愉悦。
“怎么了?”我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恐怖片一样。
“刚才也说了,我父亲在公司抬不起头来,在家却作威作福。在公司被人欺负,回来把自己儿子揍一顿。总之,那家公司的管理方式就是后辈要对前辈绝对服从,还会在忘年会上又唱又跳的。”
“嗯,你之前说过。”
“而且就算是跟工作无关的事,也会对员工说些否定人格的话。我父亲可能一不小心把那些事说给阵内先生听了。我当时待在鉴别所,不知道详情。”
“主任做了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都怪你把气撒在自己孩子身上,才会造成这次麻烦的案件。不过,你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那个公司的上司太专横了。真是气死了,一点都不体谅下我的辛苦。阵内对若林的父亲说了这样的话。
“于是,阵内先生就参加了忘年会。”
“哪里的忘年会?”
“我父亲公司的。”
“跟他有什么关系啊?”
“完全没关系。”
“你父亲并没有邀请他吧?”
“没有。”
我猛然想了起来。“Power to the People?”
“啊,你知道?”
“我听说是主任和他朋友——”我想起了永濑和优子,“演奏了那首曲子。”
“可能就是那个。”
“然后呢?”
“他们突然用超大音量开始演奏,过了两分钟,店里的人慌忙走过来阻止。”
“他到底想干什么?”
“改歌词。”
“改歌词?”
“他们把歌词改成了‘Power to the 上司’。”若林仿佛被逼无奈般,说了自己根本不想说的冷笑话,露出一脸悲壮的表情。
“给上司力量?”
“一开始好像跟原曲一模一样,吉他也弹得很棒。不过慢慢就变成了日语歌词。那时候职权骚扰这个词好像还没普及开来,反正就是很讽刺的歌词。”
给上司力量!给上司权力!那不知是嘲讽还是抗议的行为,让我很想长叹一声。我听说这首歌原本是要鼓励劳动者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如此说来,这或许并不算是错误的选曲。想到这里,我又想摇头了。“改歌词好像很容易败兴啊。”
“可是,他们唱得——”若林耸了耸肩,“好像还不错。”
“啊。”
“我跟父亲没什么交流。他最终因为我的事情辞掉了工作,所以一直跟我很疏远。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当时我还在少年院,他来看我时说了那件事,说忘年会场面可混乱了。后来他喝醉后经常会提起那次忘年会,说那次忘年会真是太糟糕、太可笑了,他们改的歌词太蠢了,不过歌确实很好。只有在说到这个时,他的表情才会柔和下来,然后来上一句‘是啊,那声音真不错,这点我承认’。据说阵内先生的歌声模仿得很像。”
“跟原曲很像?”
“嗯,很有魄力,所以似乎并不算败兴。那些上司被他指着鼻子高喊‘给你们权力’,应该很生气吧。”
“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听过阵内弹吉他,但并没有听他唱过歌。“对了,当时打鼓伴奏的人其实是个盲人。”
“什么?”
“没什么。”我突然很想听听永濑打鼓、阵内主唱的Power to the People。
服务员端上来一大盘盖了奶酪的剥皮毛豆。牙签是特制的,前端分成五段,可以一次扎起五颗毛豆。我尝了尝,口感不错。
“武藤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办?”待到喝了点酒,面色有点发红,表情也冷静下来时,若林问我。
“什么怎么办?”
“当年那个小学生飙车出了事,一定是有人死了吧?”
“他现在已经不是小学生了。”棚冈佑真的脸在我脑中闪过。
“我查了那场车祸,在网上搜的新闻。”
“啊,嗯。”
“后来我想,他是不是想撞我呢?”若林露出无力的笑容,太阳穴和眼角在抽搐。他好像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依旧害怕得到肯定的回答。
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烦恼该如何回答,但若林似乎把我短暂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叹息了一声。
“这都怪我。”
“这次的事不是你的错。”这句话我好歹是马上说出来了。
“都是因为我,才造成了十年前那场车祸。如果没有那件事,也就不会有这次的车祸了。”
“那可不一定。”我的话当然没能让他好受一些。
若林引发的那场车祸,过了十年依然没有消失。即使有时看不见,却一直潜伏在视野之外,如同潜水艇一般,一旦有什么事发生,就会急速上浮,向若林发起袭击。
“武藤先生,我到底该怎么办?”
“你不用太在意,我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负责任,但这确实不是你该烦恼的事。”
“那个人不是想要报仇吗?既然如此,当时还不如撞死我。”
“冷静点。”
“我很冷静。”确实,若林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情绪亢奋的模样。“武藤先生,如果你下次要跟他面谈……”
“暂时还不确定呢。”
“能不能问问他想让我怎么做?”
“啊?”
“我并不是想得到原谅,只是……”
“什么?”
“我根本没有赎清自己的罪,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实在是太难受了。”
只要你接受了法律的惩罚,就算赎清了罪行,就算是两不相欠了——我虽然可以这么说,但还是犹豫了。若林应该也十分清楚那样的法律原则,正因为他很清楚却依旧无法释怀,才会来找我。
“不过反过来说,我也觉得本应如此。”
“本应如此?”
“正因为无法赎清会感到痛苦,才不应该去赎清。这才是真正的惩罚吧。绝不能做让自己好受的事,必须一直处在痛苦状态中。可是,我实在是受不了了。”
“你别怪我说话太直白,他这次的处境已经跟你一样了。他制造了车祸,夺走了一个人的性命。”我到底想表达什么,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这不是说一句“大家彼此彼此”就能解决的事,只是眼前的若林也确实没有必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试图驾车撞人的棚冈佑真本身也有过错。我固然同情他,但还是不行,毕竟已经有一个人因他而死。
“如果十年前我没制造那场车祸……”若林的身体仿佛被重重锁链束缚住,僵硬得无法动弹。他的皮肤白得发青,仿佛渐渐变得透明。
我突然感觉坐在对面的若林离我越来越远。他的身体越来越小,好像变成了烛芯,又被自己点了一把火,渐渐燃烧殆尽。
“武藤先生,我这样活着,真的可以吗?”若林半带着哭腔对我说。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蠢问题,答案无疑只有一个。“当然可以。”我回答道。
“可是……”若林继续道,“我害死了一个孩子,这次又连累另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不仅如此,还把那个开车孩子的人生搅得一团糟。”
“不是这样的。”
“如果没有我,如果没有我……”
这是必须说清的部分,并不是“如果没有他”,而应该是“如果他十年前开车没有走神”。仅仅是由于瞬间的失误和走神,他失去了自己的人生。虽然后悔也没有用,但如果真的要后悔,就应该后悔这一点,而不是自己不该生在人世。
“武藤先生,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由于若林面色如常,我看不太出来,但他应该已经喝醉了。藏在他心中的指挥官开始胡乱挥舞指挥棒,令他说话的节奏和轻重都渐渐变得杂乱无章。
“什么意思?”
“你在工作中会碰到各种罪犯吧?”
“也不能说是罪犯,都是犯案的少年。”
“嗯,犯案的少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那种人一开始就不存在该多好啊?夺走了他人最重要的东西,那种人真的只要反省就可以原谅吗?你会不会在心里想,对认真生活的人大打出手的家伙,难道不应该受到更重的惩罚?你会不会想,开车撞人的家伙应该也被车撞?那种人真的可以改过自新吗?如果我是被害人,绝对不会原谅他们。”
“我们小点声。”我手心向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我并不是打算草草敷衍对我拼命吐露心声的若林。正因为他拼尽全力向我投来了球,我才必须认认真真走上击球区去应对。“老实说啊……”
“嗯。”
“我也有很多想法。”
“嗯。”
“这么说可能会被误解。我接手未成年人案件并调查,这些都只是工作,是每天必须从事的业务。只是和理发师替人理发不会随便理一理、面包师做面包不会随便做一做一样,虽然这些都只是工作,但如果可能——”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如果可能,我希望能为对方着想——这样说难免有点施舍的嫌疑,与我真正的心情存在出入——如果可能,我希望大家都能幸福,这样说又过于华而不实了。“我对犯案少年也会有各种想法。老实说,我有时确实会生气。见到那些害他人受了重伤却嬉皮笑脸逃避责任的年轻人,我会想,为什么这个人不是被害人?有时在调查过家庭环境后,我会对身为加害人的未成年人心生同情,但有时也会更加愤怒。一股脑地将所有犯错误的人都予以否定,这种见解我虽然可以理解,却实在难以苟同。”
实在不想同情那些故意干坏事的人啊——这是木更津安奈不知何时说过的一句话,可能是我们在看某个人因自己的歪理而夺人性命的新闻报道时说的。那个案子的凶手是成年人,与我们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她可能是想借那个案子,把平时积郁在心中的想法像吐出肺泡里的烟雾般发泄出来。
世界上有故意干坏事的人,有犯罪的人,也有完全出于偶然、出于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或不得已的缘由牵扯到案件中的人。这些无法一概而论,再进一步讲,连“是否故意”都难以区分。
啊……如果我也站在与那个人相同的立场,说不定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我有时会产生那种感觉,有时也会觉得,就算我跟那个人有着同样的境遇,也绝对不会干出那种事情来,感觉自己与对方宛如来自不同星球的两个人。
我很想把这种心情传达给若林,但这本来就只是一种模糊的想法,无法整理清楚并将其转化为言语,结果成了大学教授不得要领的糟糕授课,等我回过神来,若林已经快要睡着了。
我顿时有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肩膀不由自主地耷拉了下来。
“根本没必要把我叫出来。”阵内似乎心怀不满,但并没有生气。
我看着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若林,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打电话把阵内叫了过来。“因为主任跟他更熟,就这么让他回去我挺担心的。”
“我跟他根本不熟,别把我拉下水。”
我很想说“我才是被拉下水的那个吧”,但转念一想,好像有点不负责任。
阵内也不落座,直接抓起一根牙签,不停往嘴里塞着盘里剩下的毛豆,点着头说道:“味道还不错。”随后他又说了一句“把他扛走”,摇晃起若林,在若林耳边说:“喂,起来啊,快起来,睡着了会死的。”
过了一会儿,若林迷迷糊糊地抬起脸,半睁着眼说了句:“啊,阵内先生,你怎么来了……”说完,又闭起了眼睛。
阵内咂了一下舌,苦笑着说:“你这是什么鬼遗言啊。”紧接着对我说,“武藤,你去付账,现在只能把这小子扛走了。”
我应了一声站起来,随后问:“要把他扛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