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抱着吉娃娃的男人到玄关迎接我们时,看起来仿佛已到生命的终点、丧失了所有水分的枯木一般。可就在他把我们领进和室交谈了一会儿后,又如同枯木逢春,枝头冒出了绿叶,整个人散发出堪称青春的活力。他的头发所剩无几,脸上遍布皱纹,但目光非常锐利。如果说他是著名陶艺家,我会恍然大悟,觉得还真有这么点感觉;可如果说他已从建筑公司退休整十年,平时无所事事,过着以逗孙子、看电视为乐的生活,我也会恍然大悟,觉得还真有这么点感觉。
我坐在餐桌旁,旁边坐着永濑。帕克躺在永濑的脚边。在进门之前,帕克一直满怀使命感,尽职尽责地走在前面,而自打进门以后,它就摇身一变,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懒洋洋地放松下来。永濑说:“阵内总是笑话帕克,说它是只最会变脸的狗。”永濑以前养过另外一只导盲犬,如今已经退休,被寄养在优子的娘家。
抱着吉娃娃的男人虽是这个家的主人,却指着自己放在桌上的茶杯说:“我太太出去了,家里只有茶水,招待不周。”随后他又问永濑,“真的不用给你倒茶吗?”
“没关系。”永濑拿出了自己的水瓶。他在屋里也戴着墨镜,对此他曾解释说,一直闭着眼睛说话会让对方感觉很奇怪。他就算笔直地坐着,也会时不时地歪一下脑袋。可以看出,与用双眼注视对方的我们不一样,他是用双耳捕捉对方的,就像天线一样。他安静地坐着,仿佛能用耳朵将我们从里到外看得无比通透。
“前段时间我上司应该给您添麻烦了。”我首先客套了一番。
“啊?上司?”
“就是我院的阵内。”
“那人是你上司啊?”
一开始让永濑到事故现场去走一趟的人就是阵内。据说他给的理由就是一句“养狗的男人应该能跟养狗的男人比较谈得来”,而那句异想天开的话好像也并没有说错,因为永濑在现场真的跟牵着吉娃娃的男人说上了话,还因为对方对他的导盲犬有兴趣,两人聊得很是尽兴。那个男人便是我们眼前的这位先生,是事故的目击者。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诈骗呢。”男人笑着说。他跟牵着导盲犬的永濑聊得正高兴,突然有个自称永濑朋友的人冒了出来,那人就是阵内。
“不过交谈几句之后,我发现他是个有点奇怪但很有意思的人。”
“那人无论在哪儿干什么事,都会给别人添麻烦。”
“他确实称不上知书达理。”男人说着微笑起来,“你们这次来还是为了上次说的那些吗?关于我家小狗惹麻烦的事。”
“我负责调查那起事故,所以想直接听您说说。”我试图暗示自己并不是来谴责他的。
老实说,我自己都不太确定是否还有必要再来听一遍事情经过。且不说对方可能也不情愿,我也不知道来一趟能有多少收获。
眼前的男人露出了不得不向警察自首般的微妙表情。“这样说可能有点像借口,当时突然刮起一阵强风。”他说。就在他说话的瞬间,室内突然扬起一阵风,那当然只是我的幻觉,但眼前仿佛弥漫起了看不见的尘埃。“可能是眼睛里吹进了沙子吧……”他在餐桌另一端轻轻闭起双眼,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然后就那个了。”
“嗯。”
“不小心松开了狗绳。”此时,仿佛在重现当时的场景一般,吉娃娃从男人怀里跳了下去,跑进厨房。男人先是将放开狗绳的手掌一张一合,随后告诉我们,他当时吓了一跳,一边揉眼睛一边找吉娃娃,突然就有一辆车冲上了人行道。“我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耸耸肩道,“我当然看到了有辆汽车冲上人行道,但是没看到有人被撞。真的。”
吉娃娃被车祸的巨响吓了一跳,拖着狗绳回到了主人身边,男人慌忙把它抱起来,却见一个少年从车祸现场的方向一脸茫然地走了过来。
“那孩子对我说‘你留在这里会惹麻烦的,最好赶紧走’。我听了十分焦急,马上离开了。接下来的话可能也有点像借口,那天我其实要上医院的,没想到竟然死了人。”他皱着眉说完,又吐露了心声,“唉,真是太可怕了。如果那场车祸是因为我家小狗,结果会怎么样啊?一想到这个我就怕得不行。”
“小狗乱跑与那场车祸究竟有多大关系,现在还不太清楚。”
“可是如果我家小狗没有跑出去,可能车祸就不会发生了。”
吉娃娃跑回来,蜷在男人的肚子上。
“也有可能还是会发生。”
“当时那个建议我离开的人,就是开车肇事的孩子吧。”男人没有把十九岁的少年说成“司机”,而是“开车的孩子”。可能在他眼中,那还是个天真的孩童。
按照男人的说法,在看到电视新闻大肆报道未成年人无证粗暴驾驶造成死亡事故的消息后,他越发害怕了。因此,他没能说出实情。
如果换作是我,恐怕也会这样。一旦主动说出“车祸的真正原因有可能是我家宠物狗”,所有人的愤怒或许都会转向这边。人们会不会认为我在包庇作恶少年而投以白眼呢?被害人家属会不会将怒火烧到我身上,甚至要我承担金钱赔偿呢?能够想到的可能性实在太多了。
“但我觉得,这迟早会被人知道。”男人说完,长舒了一口气,“警方只要稍微加以调查,就能知道我家吉娃娃是不是车祸原因。如果真的有关系,那孩子肯定也会说的。”
可是,棚冈佑真并没有说。从上次在鉴别所看到的棚冈佑真的反应来判断,他是故意不说的。
理由可以有好几种:他的动机是复仇,那并不是单纯的事故;或许他也认为,把过错推到狗身上太没道理了;或许他还担心,如果把狗的事说出来,反倒会让我们对他有更坏的印象——“竟然让狗背黑锅!”
若非如此——我刚想到这里,坐在旁边的永濑说:“或许那个孩子在想,坏人只有他一个就够了,不想给小狗和主人添麻烦。”
我感觉自己的想法都被看透了,差点伸手捂住脑袋。
“你是说那孩子在包庇我吗?”男人抱起回到身边的吉娃娃,“包庇我和这个小家伙。”
“干了坏事的人是他,包庇这个说法是不对的。”我强调道。这跟无辜的人蒙冤并不一样。
永濑抬起头,仿佛在仰望天花板,我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男人和吉娃娃也看向头顶。什么都没有。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吉娃娃和帕克仿佛都睡着了,男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永濑则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虽然安静,却并不尴尬。过了一会儿,男人开口道:“那个肇事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他不怎么愿意跟我详谈。”没必要掩饰。“所以我们才来拜访您,想问问那天的情况。”
“那天的情况……”男人抿着嘴,就好像在认真审视自己的陶艺作品,随后垂下肩膀说,“其实我也不清楚。”紧接着又说,“等我回过神来,车祸已经发生了。可能那孩子和我的感受一样吧。”
“哦……”
“或许,那个肇事的孩子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这个可能。”
“如果确定车祸是因为我家吉娃娃突然冲出去造成的,那孩子的处境会有所改变吗?”
“您说的处境是……”
“对他的处罚会减轻吗?如果可以,那我就必须要站出来了。”
“不。”我马上回答,“未成年人的案子跟成年人的案子不一样,并非以处罚为目的,而是为了让他们改过自新。”
“啊,改过自新。”男人似乎听过这种说法。
“他的违法行为已经确凿无疑,不管有没有狗冲出来,都不会对问题的关键点产生影响。”
“什么意思?”
“比如说,一般情况下,就算有一只小狗冲出来,也不会酿成那么严重的车祸,对不对?”我试着想象自己坐在驾驶席上,在清晨沿着空旷的道路心不在焉地开着车,突然旁边冲出来一只吉娃娃。此时最先做出反应的一定是右脚。我会猛地踩下刹车,造成车身突然停顿,仅此而已。“可是那孩子慌了手脚,没有踩刹车,而是猛打方向盘,很有可能还把油门错当成了刹车。”
“为什么会那样……”
因为他无证驾驶,技术都是自学的。他开着借来的车四处转悠,技术根本不够熟练,面对突发事态,自然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身体动作。以前我负责过其他未成年人无证驾驶的案子,基本上,他们的技术都来自家用游戏机的赛车游戏操作,或者受到了电影里飙车追逐画面的巨大影响。
“在游戏中,正在比赛的车辆基本上都不会踩刹车,电影里也大多是一个劲地打方向盘,所以他才会条件反射地做了那些动作吧。”
“就是说,即使旁边蹿出一只吉娃娃,只要是正常司机在驾驶……”永濑说。
“应该就不会酿成那样严重的车祸。”
吉娃娃突然撑起身体,大大的眼睛折射出光芒。它仿佛松了一口气,在说:我的责任其实没这么大,对吧?
“所以,这一切的根源在于他无证驾驶。我们在调查中会比较重视这些方面,当然,也不能说小狗并非与此毫无关联。”我有点在意吉娃娃的反应,忍不住看了它一眼,吉娃娃似乎已经失去兴趣,闭上了眼睛。“只是不会有重大影响。”
严格来说,这个案子原则上必须移送回检察官,但我并没有说。
“可是,那孩子为什么要一大早在那里开车呢?”永濑说。
实际上他是想报仇,为了报十年前的仇,试图把另一个人撞死。可我实在说不出口。永濑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可能因为没驾照,想趁车少的时候开出来玩玩吧。”
“有可能。”我撒了个谎,“据说他经常晚上开车。”
我想起棚冈佑真的伯父棚冈清的面庞。“可我对佑真还是一无所知。”他说这句话时,神情十分落寞。当他投身于大学教授的工作,整天在研究室里忙碌时,可能做梦都想不到,棚冈佑真竟然会深夜偷偷跑出家门,在外面无证驾驶吧。虽然那的确称得上监护不力,但要一个人对自己从未担心过的事情上心,确实挺难的。
“那孩子其实也算不上不良少年。”男人抚摩着吉娃娃说。
“人不可貌相。”永濑微笑道。
“可能因为你看不见,反倒不会被外表欺骗。”
“最近的社会环境可能太紧张了,连电车里那些普通人都会突然吵起来。”我说。我不止一次在通勤电车上看到那些年纪不小的成年人因为一点小事争执不休。
“牵着导盲犬在路上走,会不会招来怨言啊?”男人问道。
“毕竟世上的人各种各样嘛。”永濑叹了口气,“不过,大多时候人们都会对导盲犬持理解态度,只是偶尔会有人发发牢骚,或者捉弄帕克。”
“太过分了。”
“因为有的人怕狗。啊,不过上次——”说着,永濑给我们讲起了他坐电车时遇到一个男人责备他“不要带狗上车”的事情。“听嗓音和脚部动作,应该是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
那个人说狗很臭,还会掉毛。永濑马上从座位上站起来说:“真是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
“你看看,掉了一地的毛。”
永濑很快就明白对方是看准他双目失明而在说谎。
没有掉毛啊——永濑正要开口,身旁传来一个声音。“没有掉毛啊。”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应该年纪不小了。“你啊,到底生活在什么年代?导盲犬跟一般的狗不一样,可以坐电车,也可以进商店,这不是常识吗?而且它也没掉毛啊。”
“你是谁啊?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比起导盲犬,这个车厢更不欢迎的是你这种人。”
“你说什么?”
“不然我们就投票吧,到底是狗麻烦还是你麻烦。”
“投什么票,又不是小学生。”
“你知不知道国会议员是怎么选出来的?”
这下麻烦了,永濑在心中抱住了头。他觉得世间法则应该再多加一条:“把导盲犬带进电车会让中年男女发生争执。”
“好了好了,我下一站就下车,二位别吵了。”
“你在说什么呢!不用下车。该下车的是他。”
“结果,我没能在想下车的站下去,”永濑笑着说,“因为我知道她没有恶意,所以也无法反驳。”
那男人后来还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仗着自己眼瞎。”女人马上回了一句:“你不也是嘛,仗着自己头秃。”争执演变成了小孩子吵架,或者说低级别的职业摔角了。
“好了好了,二位都冷静一下。”永濑极力安抚两人,其他乘客也慌忙过来劝架。
电车又到了一站,永濑一边向周围致歉,一边牵着帕克下了车。
“车门关上的前一刻,我知道那个男人也下车了。”永濑对我们说,“可能他觉得愤愤不平,就下来了。”
“难道他对你发火了?那可太过分了!”抱着吉娃娃的男人说。在他怀里的吉娃娃也睁开了眼睛。虽然我不知道吉娃娃在想什么,但它的眼神显露不出什么压迫感,十分可爱。
“我听到他从背后向我走过来,心想如果在楼梯上被他推一把实在太危险,就走向了电梯。结果他还跟过来了。”
“这也能知道?”
“听脚步声基本都能听出来,而且那个人当时还一直骂骂咧咧的,一听就知道是他。”
“那种人说不定会对狗下手。”
永濑点点头,似乎有过类似的经历。我感到十分不快,皱起了眉头。永濑似乎察觉了我的反应,对我说:“有时候确实没办法啊。”尽管对这种事情难以接受,但毕竟不能指望一切都没问题。
“后来怎么样了?”
永濑一边等电梯,一边算准了背后那个男人停下来的时机,转过身问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那人可能根本没想到永濑会知道他在那里,顿时狼狈极了。他觉得永濑骗了他,极为恼火地说:“原来你能看见?”
“我看不见。只是正因为眼睛看不见,才会用别的方法把握周围的情况。”
“可能我的语气过于淡定,反倒让他更气恼了。”永濑用反省的语气说道,“阵内也说过,面对生气的对手,要故意露出怯意,或者干脆比对方更生气,让对方害怕自己,否则只会更加惹怒对方。”
那个人很明显开始气急败坏。
“不好意思,我先把话说明白了。”永濑说着伸出了手。他通过声音和震动知道电梯的钢缆正在移动。“我的眼睛看不见。”
“那又怎么样?”
“所以没办法控制力道。”
“控制力道?”
“要是有人对我动手,我的身体可能会自动做出反击。”
“啊?”男人惊诧不已。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追问:“那是真的吗?”
“当然是谎话啊。”永濑苦笑着耸耸肩。我一直认为,这类身体动作一般是通过观察对手的反应自然记住的,我很好奇永濑究竟要如何掌握那一点。“不过我学过合气道,如果被人抓住了,还是有办法反击的。”随后他又说,很多视觉障碍者都会练习合气道。“不过我是因为阵内一直不厌其烦地叫我学点功夫,才勉为其难去学的。”
“为什么要学点功夫?”
“他的说法是,双目失明的我如果把谁掀翻或者打倒,那一定很痛快。我们一起看《超胆侠》的时候,他说干脆你变成主角那样吧。”
我联想到永濑安静地坐在电视机前,一旁的阵内把电影内容添油加醋地讲给永濑的光景。“不过,主任确实会喜欢那种颠覆先入为主的观念、一不小心就出人意表的情节。”
“如果双目失明的我用功夫把对方打倒了,阵内肯定会特别高兴。”永濑笑着说,“他连帕克也没放过,一直想训练帕克袭击人。”
他那是想给导盲犬做负面宣传吗?
“然后呢?”男人刚说完,怀里的吉娃娃就像在做配合似的把脑袋歪了过来,让我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在站台的电梯前与永濑对峙的男人听到他“可能会自动做出反击”之后,似乎提高了警惕,但又好像并不甘心就此退去,于是突然伸出右手,试图揪住永濑的领子。
“那种程度我还是可以避开的。”永濑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
“真的吗?”
“人在迅速挪动身体时,会先吸一口气,然后憋住,还会发出转动身体的声音。因为眼睛看不见,我们失明的人会时刻留心声音、震动和地面的起伏。而且在对方充满敌意时,神经会更加紧绷。”永濑说着那些话,却丝毫没露出紧绷的样子。
永濑把身体一斜,躲过了男人伸出的右手。
“接下来他会更加气急败坏地向我扑过来,这也都是套路。”永濑说。
那个人当时真的喘着粗气,又向永濑逼近了一步。那一下横扫又被永濑躲过了。
“快住手吧。”永濑说。如果那人再朝他扑过去,他很可能躲不掉了,只是男人多少被消磨了几分气势,又对这个失明男子的实力产生了戒心,表现出了一丝犹豫。然后,就在有人靠近的瞬间,那人离开了。
“你真是太莽撞了。”男人抚摩着吉娃娃笑道,脸上显露出既担心又愉悦的神情,“唉,原来还真有人会对导盲犬发牢骚啊。”
“嗯,当然有。”永濑的语气并不像是出自被害人,也没有对世间冷漠的感叹,反倒有一种自己是加害人的愧疚,“有的人看到狗走进电车确实会不高兴。”
“那种人只是想找碴儿发泄吧。对方看起来比自己弱小,就会想去攻击,一解心中的郁愤。”
“确实有可能。”永濑仿佛在对自己说,“恐怕下次牵头熊会好很多吧。”
“熊?”
“不是导盲犬,而是导盲棕熊。”永濑似乎摸过熊的标本,知道那是种什么动物。“如果牵着那种动物出门,肯定不会有人敢惹我。”永濑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