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没有发出痛苦的呻吟,但棚冈佑真明显心绪不宁。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大吃一惊。果真如此吗?我真希望这不是真的。
那天在居酒屋,阵内反复确认若林的住址、工作地点、上班时间和上班路径,甚至被调侃“像个变态跟踪狂”。最后通过这些线索我们发现,那天早上,若林在车祸现场出现过。
这意味着什么?阵内并没有做出任何说明,但我可以想到。那起事故说不定是针对若林的。棚冈佑真可能是想开车去撞若林,这是一场复仇。一旦产生这个想法,我就无可救药地认定那是事实了。
棚冈佑真僵硬了许久。他在阵内面前一动不动地坐着,随后眉毛开始抽搐,说了一句“什么”。他看起来仿佛一名摇摇欲坠的拳击运动员,正在挣扎着重新摆好架势,让人心痛不已。
“那小子从住处到上班地点,途中会在那个时间经过那条路,没错吧?你就是看准了那个时机。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探到那些消息的。”阵内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棚冈佑真。
棚冈佑真深吸了一口气。
他还是个孩子啊,我不禁想。他还是个孩子,却不得不做出能够左右自己人生的判断。不仅仅是棚冈佑真,我们在工作中接触到的所有未成年人几乎都一样。他们几乎没什么人生经验,却不得不面临重大的选择。该说什么,该隐瞒什么,该以什么为目标,该对什么敬而远之——他们固然可以听取父母和律师的建议,但最终做出决定的还是自己。我一直都觉得那太残忍了。他们竟然不得不回答那些连成年人都不知道正确答案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棚冈佑真平静地开口了。“因为给荣太郎家里——”他仿佛放弃了粉饰言辞,决心说出心声,“写信了。”
“信?你写的吗?”
“不,是那个肇事者。”
我确实听若林提过,他给荣太郎家寄了道歉信。
“那封信上有地址。”
“你一直跟荣太郎家里有联系吗?”
“去年我碰巧到那里有事,就顺便去给荣太郎扫墓,在那里见到了荣太郎的父母。他们还问我要不要到家里坐坐。”荣太郎的父母见到亡子的朋友,十分高兴,就请他到家中坐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打算拒绝的。”
“结果还是去了?”
棚冈佑真将视线微微从我身上移开。他沉默片刻,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可是我又不忍心拒绝。”他皱着眉,嘴角都扭曲了。
“不忍心?”我忍不住重复了他的话。
“嗯,是的。”
“所以你是从寄信人那一栏找到肇事者住址的?对了,荣太郎的父母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我也不知道。”
“他们看过信了吗?毕竟他们完全有可能直接把信撕碎啊。没想到竟然一直保存着。”阵内知道若林寄信的心情,但还是用了冷冰冰的语气。
“好像最近才终于有心情看了。”
“可是啊,就算没有到恨之入骨的地步,他们还是无法原谅那个人吧。”
“荣太郎的父母真是太了不起了。他们明明可以更加愤怒的。”
他们当然会感到愤怒。没有哪个父母会在自己的宝贝孩子平白被夺去性命后,说声“这都是命”后坦然接受。可以想象,越是无法接受,就会积累越多的痛苦与憎恨,撕心裂肺,五内俱焚。仅仅是想象便已如此,实际上恐怕精神会彻底崩溃。尽管如此,却毫无办法,无论多痛苦都毫无办法。所以,他们应该在拼命寻找着能够让自己妥协的点。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想皱眉。从来没有干过坏事,完全是因为飞来横祸而堕入地狱的人,为什么还要承受拼命寻找妥协之处的痛苦呢?
“所以到底是哪个?”阵内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什么?”
“你在荣太郎家发现了肇事者的住址,于是冒出了报仇的想法,还是说你早就在盘算着报仇了?到底是哪个?”
“那——”
看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棚冈佑真,我突然很想替他解围。说答案是哪个并不重要,可这其实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一直都在想,因为我一直都无法接受。”
“你一直都在盘算着替朋友报仇?真厉害,太了不起了!”
“这么说不太好吧,主任。”
“不过这真的很厉害啊。我觉得,这小子一直在认真地思考,并无比珍视自己的那种心情。他一直都想用车来报仇,以眼还眼。未成年人造成的车祸,就用未成年人引发的车祸来还,这应该就是他的战略吧。”
“说战略太夸张了吧。”
“武藤,你干脆去加入‘纠正措辞同好会’算了。”
“真的有吗?”
“没有你就建一个。”
阵内说话的时候,棚冈佑真的表情一直很僵硬。那并非泄气,更像是在拼命忍耐,以便不让自己当场瘫倒。他放在桌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关节发出声响。“为什么……”他仿佛用尽全力才挤出了一点声音,“不行?”
“啊?”
“那家伙开车撞死了人,为什么我不能开车撞他?这太没道理了!”棚冈佑真头一次让自己的声音失控了。他的声音不大,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为什么不行?
我仿佛被他攥住了领子逼到墙角。
为什么不行?这太没道理了!给我解释清楚啊!
我无法解释。我又想起了若林,想起了若林说的那句话。
连续遭遇过分的事,难道不过分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阵内说,“就像在比赛中因为对方犯规而受伤的选手被送进了医院,犯规的选手却能继续比赛一样。”
“对。”
“可是,那并不意味着可以把犯规的选手撞倒在地,让他也进医院。”
是这样吗?棚冈佑真一脸不以为然,却始终沉默不语。他微微低垂着头。可能想说“为什么不能把对方也送进医院”,但又觉得反正我们都无法理解他的心情,于是干脆不理会了。
“尽是误判。”阵内仿佛自言自语般吐出这么几个字。我并没有问是谁误判了,想必阵内自己也说不出确切的名字。
紧接着,我担心棚冈佑真又缩进自己的保护壳里,在周围筑起一圈高墙,于是慌忙说了一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说完,我才开始思考该问什么问题。我伸出一根手指,示意第一个问题,同时期待这个动作能让灵感像闪电一样击中指尖。如果存在家庭法院调查官的精灵,我真想扑过去拜一拜。我在心里祈祷着:赐我灵感吧!
“为什么你没告诉警察这些呢?”
“警察……”棚冈佑真说,“根本不认为我别有目的。说我只是无证驾驶,驾驶失误。”
确实,一般情况下,警方不会刻意逼问:“你其实是想撞别人吧?”
“如果我当时老实交代了,能有什么改变吗?”言外之意就是,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
会怎么样呢?我也无法立刻回答他。
为了替死去的朋友报仇而开车撞人,结果却让无辜路人失去了生命,这与单纯因为驾驶失误而撞死人相比,哪一种罪行更重?
结果会有什么改变吗?
“为什么会撞到别人?”我又问了一个问题。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以为,棚冈佑真是无证驾驶且驾驶失误而冲上人行道的,警方的调查报告也是这样写的。可是,如果棚冈佑真那天真的打算开车去撞若林,就不是单纯的失误了。
棚冈佑真抿紧嘴唇。
我用求助的目光看向坐在旁边的阵内,但阵内似乎对此并不关心,而是凝视着调查室的墙壁。这个人还是那么让人费解,不知道究竟可不可靠。
“是认错人了吗?”我把想到的可能性说了出来。棚冈佑真会不会本想撞若林,却撞错了呢?
棚冈佑真正要点头,却突然停下了动作,随后摇了摇头。他在犹豫是否要说真话。“不是认错了。”
“那为什么?”
“我找到那个人了,还事先到他的住处踩点,认清了他的长相,所以他一出现我就认出来了。我踩下油门,准备撞过去——”
“可是却没有做到。”事实恐怕是这样了。
棚冈佑真吐了一口气,紧接着变成了咬紧牙关拼命忍耐的表情。他一开始缓缓挠着头,慢慢地动作开始变得粗暴,连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你说说看吧。”阵内说,“棚丹,你肯定正在烦恼到底该说什么、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对吧?”
“没有啊。”
“够了,说吧。”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你会打麻将吗?”阵内伸直原本搭在一起的腿,笔直地坐了起来,“不会也没关系。麻将是四个人打的,对吧?我们就像一直在跟看不见的对手打麻将决胜负。最开始每人拿到十三张牌,就算是一手臭牌也必须努力想办法和牌。运气好的人会一直摸到好牌,而运气差的人就算自摸也只能赢一点点小钱。就算抱怨手气背、牌打不下去了,也还得继续打。有时候手上的牌一看就知道根本凑不出好的牌面。可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想办法尽量好好打。”
我脑中浮现出一个吹奏萨克斯的男人身影。可以说,他一开始拿到的牌并不好。可是,他却试图利用那一手牌打出最棒的牌面,最后和出来的牌不仅不坏,甚至堪称完美。
“你想说什么?”
“我会跟你一起思考战略,所以把你的牌亮出来吧。”阵内说,“你把牌藏起来一个人想办法是有极限的,更何况——”
“什么?”
阵内看向我说:“敌人非常强大,一个人难以战胜。我们和你所面对的敌人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敌人?”棚冈佑真皱起眉。
那些敌人是否顶着“命运”“社会”“不公平”这样的名字呢?我们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与之战斗。打麻将时,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赢。它与将棋和围棋不同,运气要比实力来得重要,就算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出牌,有时也会输给打法乱七八糟的对手。
“我没有!”棚冈佑真尖声道,“我没有在烦恼,也没有隐瞒什么!”
“撒谎。”阵内马上接道,“你根本没提那只狗。”
狗?
我无法理解阵内话中的意图,以为那又是他最擅长的胡言乱语。
狗又是怎么回事?
我首先想到的是阵内喜欢狗,紧接着想到阵内的朋友永濑不就有一只导盲犬?
我从记忆中翻找出与永濑初次见面的场景。在发生车祸的十字路口,永濑牵着戴有导盲护具的拉布拉多犬安静地走过来,对我说“狗和狗、主人和主人,应该能找到共同话题”,还说那是阵内的说法,害他专门打车过来了一趟。此时,我的思绪被阵内打断。“当时是不是有只狗跑到你开的车前面了?一只吉娃娃。”
棚冈佑真吃了一惊,看了阵内一眼,马上垂下了目光。
“我问过狗主人了。他一直把话憋在心里,应该也挺难受的。”
“所以你就去逼问那个人了?”我问道。
“我只是在他面前喝茶而已。而且茶也不是我让他泡的,是他主动给我泡的。”
那天早上,棚冈佑真看准若林,正要猛踩油门的瞬间却犹豫了。应该说他临阵退缩,还是幡然醒悟呢?当时,棚冈佑真感到的是如释重负,还是对自身胆怯的愤怒呢?又或者,是感觉自己对不起十年前死去的朋友?
可能就在那时,一只吉娃娃冲了出来。
心灰意冷的棚冈佑真被突然冲出马路的狗吓了一跳,慌乱间造成了失误。
是这样吗?
看棚冈佑真的反应,我知道没必要特地确认了。
“为什么你没跟他们说狗的事?”
“因为不会有任何改变。”棚冈佑真答道,“反正根本不会有任何改变。”
“到底什么不会有改变?”
棚冈佑真闭上了嘴。
“你是不是……想避免狗主人被追究责任?”我感觉我朝即将关闭的窗缝里射出了箭。“你是不是觉得,既然已经无法挽回,就没必要特意提起狗的事了?”
“你在这种时候耍帅根本没意义。”阵内稍微抬高了音量,“你以为包庇了某个人就能皆大欢喜?”
“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棚冈佑真再次说。
“因为死人不会复活?”
“主任,我要代表纠正措辞同好会向你提出抗议。”
“抗议成立。”阵内不知为何语气有点兴奋,紧接着又竖起手指指向棚冈佑真,这让我有点想组建“禁止失礼手势委员会”了。阵内口沫横飞地说:“棚丹,你不跟我们说实话,我们会很伤脑筋。如果你想说驾驶失误是为了躲避小狗,就该老实说出来。”
“你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工作吧。”
“如果事后才知道事实竟是这样,人们肯定会特别失望,心想我们问出来的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会认为我们只是纯粹在浪费时间。既然如此,那你应该一直隐瞒下去,别在中途让它败露。”
“还不是因为你们逼问,一直要我把狗的事说出来。”
阵内立刻捂住两只耳朵,好像不愿意听父母唠叨的孩子一样。随后他气急败坏地说:“就算我们问了,你只要顶住压力,坚持‘我不知道什么狗不狗的’不就行了?你把真话都说出来了,我们也只好继续追究下去了。”
“我倒是不需要你们追究。”
“那你就说‘狗的事是我编造的’给我听听。”
“为什么我非要听你的命令啊。”
现在已经变成了像乒乓球比赛一样的状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说两边的说辞都没错,但明显双方都应该更冷静一些。
于是,我就不得不去充当这个和事佬了。当然,就算棚冈佑真现在说“那是编造的”,我也无法把他的话真的当成谎言。
“啊,对了对了,还有漫画。”我为了让气氛缓和下来,抛出了另一个话题,“其实,我们去找过田村守了。”
“守?你们去见他了?”
“是啊。我们专门跑到埼玉去找过他了,那个当接球手却没有守住比赛的守。是不是很想感谢我们?”
“接球手?”
“他高中时打棒球。”阵内说。
突然听到旧友的名字,棚冈佑真似乎有些不安,但表现出的更多是感怀。
“你们后来是不是一直没见过面?”
“我转学了。”
“可是,你们可能见过面。”我说。
“见过面?什么意思?”
“听说他去参加过一个漫画家的签售会,当时你应该也在场。”
棚冈佑真没有立刻做出回答,但他的反应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你是不是去找那个漫画家,让他把结局画出来?”阵内向来只会投直线球。
棚冈佑真好像想反驳,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他可能还在犹豫该如何回应。
“结果你被拒绝了,于是就扑了上去,对吧?你啊,那个样子谁会答应你啊。”
棚冈佑真一直看着地板,低声挤出了一句话:“那个漫画家嬉皮笑脸地对我说,那是失败作品,说我真够多事的。”
“我觉得他没有恶意,”我说,“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作品。之所以那样说,应该是怀着谦逊甚至自嘲的心情吧。”
“可是,荣太郎真的很喜欢那部漫画,一直都很期待结局。就算是作者,也不能那么儿戏。”
“人家又不知道你的苦衷。你该不会觉得,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要理解你的一切吧?你又不是初中生。”
“主任,他当时确实是初中生。”
“我曾经也是初中生啊。”
“这跟那没关系。”
“总之,田村守也去了那场签售会,而且他的目的跟你一样。”
“一样?”
“守可能也是出于跟你一样的心情才去的。可是,那场签售会被打断了。你知道原因吧?”阵内似乎很享受攻击对方软肋的感觉,“因为某个幼稚的初中生突然扑向作者,引起了骚动。”
可能是自己的丑态被揭发,因此感到羞愧和自我厌恶吧,棚冈佑真低下了头。
“可是我也觉得,如果那个漫画家能多少理解你的心情就好了。”我吐露出心声,表现出对他的同情,准确来说,是对那个还是初中生的他表示同情。我想,漫画家的态度起到了关键作用。如果他能以更温柔的态度对待还是初中生的棚冈佑真,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次的事故了。“那个漫画家现在怎么样了?”
“那种漫画家,当然早就过气了。”棚冈佑真噘起了嘴。他的语气似乎有种看到背叛自己的人没有好下场的痛快。“最近几乎没有画过漫画,说不定已经隐退了。”
“原来你一直在关注那个漫画家啊。”
“啊!”棚冈佑真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阵内。
“怎么了?”阵内警惕起来。
“你忘了?”棚冈佑真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好像突然认真起来。
“什么啊?”
棚冈佑真嗤笑一声,似乎很是得意。“果然在撒谎。”
“你是指十年前的事吗?什么啊,我怎么撒谎了?”阵内声音中透着紧张与不安。
“没什么。”棚冈佑真说。他的语气似乎在说:反正你们这些大人从来都只会口头应付了事。
我不禁感到自己也被责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