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府。
向来活泼乐观笑容可掬的韩氏宗主韩虎,此刻正焦躁的在厅堂走来走去,面罩寒霜,眼藏冷剑。
“真正是欺人太甚,岂有此理?”说罢,他把自己最爱的玉扇随手往外一扔,只听“啪”的一声,重重撞击门柱的扇子瞬间支离破碎。可惜了上好的珍品,殒命于阴冷低矮的角落,以垃圾身份结束自己的一生。
“宗主请惜怒!”身为谋臣,这是段规上任以来,第一次见到韩虎大发雷霆。
在韩、魏、赵、智四族在任的宗主中,赵毋恤和智瑶是一组,两人的共同点都是争强好胜行事霸道。韩虎和魏驹同为一国,两人的风格都是随遇而安春风细雨,尤以韩虎为甚。
或许是身为最弱卿族的原因,韩氏的家训之一就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这也难怪,从韩氏的发家史来看,它们根基并不深。韩厥是赵衰基于扶弱救济的仁德之义带回家抚养成人的,从韩厥到韩虎,韩氏六世共出了七名卿,其中正卿只有两名。
当然,若论正卿个数,到目前为止,魏氏只出了一位——魏舒,比韩氏还少一名。而且魏氏发家更晚,比起韩赵联姻,魏氏更显形单影只。
可是,衡量一个家族的实力,除了正卿名额之外,还有其它。比如他们的执政能力、弄权敛财的实力野心等等。
相较魏氏,韩氏包括正卿在内的七名卿,并无过人的外交军事执政能力,至少从现有的史籍记录看不出来。只能理解为,他们资质平庸恪守本份忠于职守。
魏氏比韩氏强大的地方在于,他们的家族特长十分鲜明——尚勇好武,能征惯战。他们家入卿的七人,除了魏驹记载较少之外,其余六人皆以擅长作战有军事长才闻名。
“结草衔环”的“结草”是魏颗神勇无敌的佐证;品行端方的魏绛,除了执法严毅公正之外,还是位擅长统兵作战的将领,尤其可贵的是,他还极富政治远见,提出“和戎”缓解晋国与边地少数民族的矛盾;
提出毁车改步的魏舒,开创时代之先——车战为主,改为以步战为主,仅此一项,他军事改革家的称号就名垂青史。
擅长征战,意味着军功多,封邑多。擅长玩弄权力再加勃勃野心,意味着可以通过巧取豪夺积蓄财富,笼络人心,不必劳力费神浴血奋战,一样可以拥有众多土地进账。
前者如魏氏,后者如士鞅时期的士氏。
可惜,韩氏是两边都不沾。韩不信是个守成敦厚的君子,其子韩庚忠厚沉稳,韩虎则是知足顺境中成长的温室花朵,与世无争,息事宁人,不惹事不招非,低调做人。所以,在旁人眼中,韩氏很自然的被当作易捏的软肺子。
素来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大动肝火,可见真的气得不轻。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绝不能让智氏如愿。”韩虎恨恨说道。
“属下以为不可。”虽知忠言逆耳,尤其怒火正旺更是对冷水十分顾忌,段规仍面不改色,语气坚定。
“不可?”韩虎大为不解,瞪着段规犹如战场与敌对峙。想了想,他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确认道:“是不可予地还是不可不予?”
“必须答应智瑶,满足他的需求。”段规斩钉截铁的说道。
“你——”韩虎指着段规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吃里扒外的智瑶给你送了多少美人?几镒黄金?还是允诺你良田万顷或是万邑领地?”
“都没有。”段规淡淡说道。韩虎的爆怒在他的预期之中,他神色自若,不以为意。
“难道你忘了昔日所受之辱?”韩虎提醒道。
原来,韩氏和智氏之间有一段过往,发生在两年前。
那年,智瑶伐卫归来,一逞强霸后,志得意满,特意邀请韩虎、魏驹设宴庆贺。
酒酣耳热之际,不知是真醉控制不住舌头乱舞,还是佯醉借机羞辱他人获取优越感,总而言之,智瑶发话了。“韩将军翩翩风度,唇红齿白,可惜了男儿身。否则,不知世间多少男子为之倾倒垂涎。”
话音一落,满场无语,众人你看我我望你,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作为当事人的韩虎顷刻间脸色大变,气得浑身颤抖。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如此调戏,简直是奇耻大辱。偏偏在座都是同僚相知,若是当场发作,第一个就是不给主人面子,第二个就是很可能被在场的卿大夫嘲笑自己胸襟狭小。
韩氏再弱小,也是世卿大族,位列四卿。韩虎是个文武皆长的活力后生,再怎么也不能跟闺阁女子相提并论。说人家是女子也就罢了,还把男子垂涎说出来,显然又比普通女子下降一等,似乎跟卖笑欢场的风尘女子同类。这种笑话放在平民男子身上都难以忍受,更何况世家贵族?
主人位高权重,大家都不敢得罪,于是纷纷把眼光锁定在韩虎身上。有人以看戏的心态想看韩氏的反应,有人拭目以待韩氏如何反击灭一灭智瑶的嚣张气焰。虽然同桌吃饭,人心隔着肚皮,各怀心事,期待各异。
身为首席谋士,段规自然是不离左右,随侍韩虎身侧。自家主人受辱,身为属下怎能视而不见?段规本就站着,突然大步迈向智瑶,走近后,他声色俱厉的说道:“智将军设宴本为共贺凯旋,身为主人却折辱同僚,实在有失风度!”
智瑶听完哈哈大笑,命人为他斟满酒杯,一饮而尽后,他神情轻蔑,语气轻佻的说道:“哪里来的野狗,敢对本将军乱吠?”说完,他眯了眯双眼,揉了揉眼皮,似乎酒醒了一半,继续道:“原来是韩将军的家犬,罢了,罢了,留着留着,宴席过后剩余的残羹冷炙就赏赐给它吧。”
段规脸色铁青,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气氛是凝窒的,天地间仿佛停止运转,时间都忘了要往前赶路。不知过了几个世纪,有人不小心打翻酒盅,众人才恍如大梦初醒,继续饮酒碰杯。
末了,韩氏主仆只能假装无事,各归其位,挨完剩余的时间才离去。
“属下并非厚颜无耻之徒,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斥责嘲讽乃平生极辱,刻骨铭心,岂会轻易忘掉?”那段记忆不堪回首,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深以为恨。虽然表面波澜无痕,心内其实汹涌翻腾,久久难以平静。
“既是如此,为何要替那混账说话?”韩虎更困惑了。刚才的疾言厉色只是一时气话,其实他是信任段规的。段氏父子在韩府侍奉多年,才干出众不说,忠心耿耿处事公正更是上下皆服。
“在下两代人食韩府之俸忠韩府之事,替宗主出奇划策乃份内之事,岂会胳膊往外替仇敌献策?”段规迎视韩虎的目光,神情坦然,言辞诚恳。
“四卿之中,以韩氏封邑最少,若献万户邑,基业折损过半,将来有何面目见先辈列祖?”韩虎质问道。
打从继承宗主之位开始,韩虎便打定主意尽职守成,瞅准机会再积极进取。遇到智瑶这个强势蛮横的对手,进取是寸步难行,守成便成为不可让步的底线。若是连底线都失守,他便愧对祖先,如何自处?
“宗主请听属下一言。”段规明白韩虎的心思,可是在他看来,服从智瑶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
“你且慢慢道来。”韩虎也不急了,他要听听他最倚重的智囊如何自圆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