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智氏似乎并不感激,反而认为是理所当然。”张孟谈说着,一丝冷笑在嘴角停留了好一会儿。
“田氏虽用心险恶手段阴毒,最多是踩着盟友的鲜血爬升,智氏可是脚踏亲族的尸骨一跃而升,论无耻冷血,田氏是望尘莫及。”赵毋恤冷冷说道。
到了此刻,他对智瑶的观感,除了排斥又多了一份嫌恶。这样一个人,根本不值得他对他俯首贴耳。虽然赵毋恤没有见过智跞,但是听说他父亲之所以选他作为继承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跟他爷爷一样,命里注定会把智氏带往巅峰。
可以据此推论,智瑶的性格一定有家族传承的阴险狠戾,骄横傲慢。否则,他也不会盛气凌人的非得把田常的老底翻出来,令人难堪。此事无关战事,大可不必大肆宣扬,可他偏要闹得人尽皆知,可见其目中无人到何种程度。
想想智瑶对田常的嘲讽,对比自己受到的羞辱,赵毋恤释然了。不必因为对方的过错自责,只要你问心无愧。他只是个以欺凌人侮辱人为乐的怪物魔鬼,若是被他影响失了方寸,岂不是如了他的意顺了他的心,落入他的陷阱?
“若是真的要排个高低名次,田氏、季孙氏的手段都比智瑶高明。”董褐点评道。
“鲁国国君跟越国结亲之事被季孙氏破坏,不必言明,想必鲁侯已经知道是谁动的手脚。”张孟谈说道。
“可能是越想越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才萌生了驱逐‘三桓’的念头。虽说比鲁昭公想得远,结局却仍相同,唉”董褐感慨道。
不同于鲁昭公选择直接跟“三桓”正面冲突武力相拼,鲁哀公想到借助他国势力,已经胜了一筹。跟越国联姻失败后,他又心生一计。他先是到公孙有山氏的封地,接着又到了邾国,然后辗转到越国。目的是直接向越国开口,借兵讨伐“三桓”。
季孙氏很快得知此事,命人把有山氏拘捕,鲁哀公归国无望,只得停留在越国。最终,越国并未出兵伐鲁,鲁哀公客死异乡。
在对付“三桓”这件事情上,鲁哀公还算是客观冷静。他清楚的知道,单凭身边的几名侍卫亲信,要想扳倒“三桓”,无异于螳臂当车。若能借助如日中天的越国,很有可能把“三桓”消灭,让君权重回正轨。
只是,他仍然低估了“三桓”的能量。既然联姻都能破坏,出兵征伐比结亲更重大,季孙氏岂会听之任之?
说到此,不得不佩服这些权臣的手眼通天,权谋战略之高超。耳听八方,眼观四路,随时都有阻击对手的对策预案。鲁国公室在他们面前,如羊羔遇到老虎,羚羊遭遇狮子,狭路相逢,无处躲藏,只得乖乖束手就擒,引颈受戮。
“越国之能,可见一斑。”赵毋恤由衷的说道。
除了鲁哀公去越国求助,复位成功的卫出公再次经历众叛亲离之后被迫离开,他逃往宋国,辗转也去到越国求救。
越国答应了卫出公的请求,联合鲁国、宋国出兵护送出公返回卫国。令人意外的是,越国遭遇了当年赵鞅亲历的一幕——卫国大夫号令军士,坚守城池,拒不接纳卫出公返国。此时,国人已经立出公的叔父为新君,不认旧主。
无奈,三国只得退兵,出公再度复位的希望落空。最终,卫出公寄居越国,客死他乡。
“鲁国与越国结盟,遇事肯定第一个想到越国。卫国明明与齐国相邻,仍然想借越国之力,越国这个霸主真是名不虚传。”董褐称赞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季孙氏在鲁国把持大权多年,地位无人能撼动,实在是预料之中。卫国的国内势力如此团结,倒是大大的出人意外。”张孟谈说道。
“只能归因于,想要归国复位者的确作恶多端,多行不义,以致触犯众怒,激起了众人同仇敌忾。以至于大兵压境兵临城下他们却毫不畏惧,宁可舍命厮杀也不愿再忍受恶人的欺压。”赵毋恤说着,站起身,看向窗外。
昔日父亲护送蒯聩归国,被卫国大兵相拒,今日蒯聩之子归国,也被本国军民合力拒之门外,父子俩的命运何其相似?
蒯聩二度用计,终于成功篡夺儿子的君位。卫出公被父亲驱逐,在外流亡五年后归国复位。从过程来看,父子俩的经历有许多相同之处。最为相似的一点在于,父子俩为了国君之位同样不遗余力,结果也一样——面对辛苦到手的硕果却没有好好珍惜。
不只君王如此,当我们把目光放到企业主身上,也能找到许多类似的案例。
花费十余二十年时间,从草创时期的一颗种子成长为参天大树,上市成名,风光一时。仅仅三四年时间就跌落神坛每况愈下破败衰落,最终破产清算,人去楼空。
抛开业绩造假,剔除政策因素,到底是什么原因?唾手可得的轻易挥霍也就罢了,长途跋涉艰难经营才收获的,照理应该加倍珍惜。君王者,求的是千秋万世;企业者,想的是百年老店。
思来想去,人的因素才是成败荣辱的关键所在吧。飘了,膨胀了,自以为是了,舍我其谁了,归结到一个字——骄!
尼采说,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历史说,君王一骄傲,江山就要倒。
“小小卫国,围绕争夺君位,已经闹腾了四任君王,也不知这个能坐多久?”张孟谈不太乐观。
“这位君王已年过七旬,除非请到圣手神医,否则恐怕难有十年。”董褐直摇头。
“大乱有大治,待他寿终正寝,说不定卫国能赢得一段长时间的宫廷宁静。”赵毋恤由衷的说道。
赵鞅去世后,卫国已非晋国的战略重点,智瑶的目标盯着齐国和郑国。虽然如此,卫国跟晋国接壤,赵氏的封邑有一半靠近卫国。无论是从与父亲的关联上来讲还是赵氏的利益来看,卫国安定对赵氏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
赵毋恤不会算卦卜筮,但是结果却被他说中了。卫出公的叔父在位不足五年就因年老体衰病逝。他的儿子继位后,在位三十三年,内政稳定,大位稳固。
“但愿如此。”董褐也衷心的希望如此。
赵毋恤的心结解开了,董令闻的新工作也逐渐步入正轨。
不再跟稚子幼童玩闹度日,整理书籍变成她的主要工作。只有把书籍分门别类才能确定哪些遗漏要补,哪些脱落要寻找,定下目标列好清单再出外寻觅。
接手工作后,事情的进展跟令闻的预期相差了一大截。赵家在晋国立足已有七代,从赵衰开始就立下博览群书收藏典籍的家训,一百多年积累下来,四处搜罗的书籍已经堆满六间屋子。真正是堆叠如山峰,沉重如铁牛。先不做整理,全部搬出来,排列好,已经是一项浩大工程。
令闻自认并非弱不禁风的女子,可是搬运竹简绝不是普通的体力活,跟上战场举起盾牌推动战车一样,只有勇健有力者才能做到。虽然赵毋恤派了两名壮汉相助,仍然进展缓慢。
议事结束,赵毋恤忽然兴致大发,叫董褐陪他视察令闻的工作。
“哎哟,累死我了早知道就”
“就如何?”赵毋恤扬声问道。
“啊?”令闻听到声音跳了起来,赶忙转身。先是看到赵毋恤,表情还算镇定,看到她爹,马上垂下眼眸。
“哑巴了?”董褐上下打量眼前灰头土脸的“假小子”,眉头聚拢出一座巨峰,眼角的皱纹叠了三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