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毋恤的出身境遇都是他难以根除的自卑感的来源,尽管身居高位仍然无法改变。因为他面对的都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少爷,他们的气质风度举手投足都如此优雅,他们跟衣香鬓影精致奢华浑然一体,赵毋恤却总是格格不入,表现局促。
正如出身草根的你我,租下一身华服,借来一套钻石首饰,全身上下从头发根到脚跟,全部装饰一新,所用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去到一个古堡盛宴,很快就会被识别出来——你并不属于这里。
相反,若是出身高贵的公主少爷,只穿一条牛仔裤搭配一件简单的衬衣,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属于这里,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借用偶像剧的一句话,世上有三件事情是无法掩藏的——贫穷、爱情、打喷嚏。灰姑娘之所以能得王子青睐,因为她本身也是公主,落难也无法掩盖她跟王子气场相吸的事实。
同理可得,在以智瑶为代表的贵族集团嫡系一派眼中,赵毋恤就是攀高枝的灰头土脸的真正的“灰”姑娘,就算穿着公主的衣裳,仍然无法融入,人家就是坚决看不起你。
对别人表示善意至少需要一个真诚的微笑,讨厌一个人则不需要任何理由。别说出身那么公开亮眼的科目,哪怕是我讨厌穿皮裤的人而你恰好心血来潮穿了一条,我也可以从此对你敬而远之。
所以,智瑶的成见是无法更改的。
赵毋恤这样的人,只要不触他的逆鳞,凡事可以商量。他不是有亲和力的人,也不是以杀人为乐的恶魔。不招惹他,他懒得理你,若是故意找碴,他定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所以,跟他做朋友是件挺有趣的事。因为他擅长的不少,只要你愿意探索,他会带着你帮助你。与他为敌则很可怕。他不是一点就着的爆竹,有气马上就撒,而是慢火煨炖的一锅粥。待他酝酿好了,一定是一击即中让你措手不及。
灭代之前,他几经犹豫,左右为难,瞻前顾后。一旦下定决心,他就不管不顾,在所不惜。他决定让叔则的那一剑,是他主动选择的。在那个医疗水平低下的年代,相当于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缓和家族内部矛盾。
他的性格如同河水,表面平静,实则暗流丛生,礁石林立,旋涡众多。许多相互矛盾的特质经历交织在一起,形成偏执的、求完美的、自卑的、自负的、务实的他。
学会跟自己和解已然是终身课题,更何况还要面对权势大过你处处针对你的“恶”势力的打压,激起的内心冲突一定是排山倒海势同海啸。
此时,隐藏在赵毋恤发青苍白面容下的情绪熔岩已是沸腾高涨蓄势待发。随着酒在胃部流动,熔岩温度升高,加速扩散,所到之处熊熊火起,熔液四溅。
正在火山爆发点燃全屋的千钧一发的时刻,敲门声响起。
赵毋恤仿佛听到来自异度空间的声响似的一脸难以置信,他不是明令禁止不准任何人靠近书房吗?怎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违抗他的命令?甩头想了想,应该不可能。他继续神游,对声音不理不睬。
门外的人跟门里的人一样执着,不舍不弃,隔一会又拍击一次。
赵毋恤怒了,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用力甩开门,大声吼道:“不要命了吗?”一边说,右手一边往腰间伸去,他有随身佩带短剑的习惯,以备不时之需。
来人本来趴在门上聆听门里的动静,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他一跳。失去平衡的他顺势往前,差点倒在赵毋恤身上,于是赶紧回退,又差点摔倒。来回折腾几次,勉强稳住身体,终于站定。他抬头看着赵毋恤,一脸迷惑,不知他为何盛怒如此。
看清来人之后,赵毋恤收回右手,冷冷问道:“怎么?打算堪舆还是相命?”
听出赵毋恤的调侃,来人的脸颊迅速被染红,他搓着手,盯着地面,一时竟无言以对。
“进来吧。”赵毋恤说完,也不理他,掉头回屋。
来人默默跟随在后,对着赵毋恤的后背吐吐舌头,扮个鬼脸。
待赵毋恤坐定,来人清清嗓子,轻声问道:“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宗主可否答应?”说完,他又低下头。
“是不是要我别对你爹提今日之事?”说着,赵毋恤冷硬的脸上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嗯。”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为何要遮遮掩掩?”赵毋恤相信,他这么做绝对不是第一次,精明如他爹怎么可能毫不知情?既然已经知晓,第一次和第十次有何区别?再说了,依“他”的个性,怎么会怕?
“本来也不是男子汉”,董令闻小声嗫嚅道。
“现在承认自己是女子了?”看着面皮涨红的董令闻,赵毋恤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穿着男子的衣裳,不过是借用身份而已。”反正话已挑明,也不用忸怩了,董令闻干脆大大方方承认。
“你可真是见缝插针啊,你爹才离开几日,你就按捺不住,是有多喜爱替人预测吉凶?”赵毋恤是真的想知道原因。
董令闻到赵府之后,除了那次冲突之外,两人几乎没碰过面。想不到董褐一被派去查看赵氏封地的账簿收支,董令闻就被撞破在闹市当街摆摊看相,她是有多么迫不及待?若非那日心绪烦乱上街闲逛,他都不知道她竟能胡闹至斯。
“你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宗主,怎会知道身为女子的苦楚?”董令闻的语气竟有几分埋怨的意味。
“别人我不知道,可是你已经比她们多了许多自由。”赵毋恤感受到她的不满,轻声安抚道:“你爹嘴上是有些不满,可是他知道你爱玩好耍,仍是睁一眼闭一眼,已经远超许多顽固不化的父亲了。你来赵府,不过是陪孩童玩耍讲故事,一来有事可做,二来也不劳累,多好?”
“爹虽好,来赵府却非我本意。”董令闻没好气道。
“哦?”赵毋恤挑起眉,大感意外。“是孩童太顽皮,还是有什么人为难你?”
“都不是。”董令闻蹙眉说道:“比起跟稚子嬉戏,我更喜爱在街上游荡。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人情百态,处处是烟火,时时有逸闻趣事。”
不得不说,人的性格跟人与人的缘分一样奇妙。同一父母所生,年纪相仿,无论大的时代背景或是家庭环境都一样,孩子的个性却有天壤之别。甚至有些性格是跟时代都格格不入,仿佛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生来注定要经历大闹天宫的惊天动地,拥有被压在五指山五百年这样跌宕起伏的人生。
董令闻骨子里的躁动是与生俱来的。若是遇到一位顽固严厉的父亲,或许向往自在的萌芽早被扼杀在摇篮。偏偏董褐是位有分寸的严父——对子女修养学识要求甚高,却不限定孩子只能埋头竹简不问世事,而是鼓励他们与市井接触,在没有文字的街道小巷观察学习生存之道。
董令闻深埋心中的那颗种子一遇市井的烟火气,仿佛久旱逢甘霖,干柴遇烈火,茁壮成长,繁茂高大,大大超出董褐的预期。他企图阻止限制它的成长,无奈势已成,已经无法收拾,所以才会苦恼。
董令闻自知,投胎在这样的家庭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眼见父亲为此烦忧,身为长女的她,怎能视若无睹?为了平衡左右,只得尽量隐瞒,不让父亲为此分心。身为赵府家臣,父亲身负要职,替宗主分忧,责任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