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臣良将于王权而言,不过是危难之中急需的一座临时搭建的桥或是一把遮雨挡风的伞。难关一过,桥可拆伞可弃。大位已定,他们要么以忠心为由絮絮叨叨尽说扫兴话,要么就是什么也不必说不必做,他们的存在就会不断提醒王者——他们手握兵权功标青史,只要愿意,王位也可以是他们的。
无论吴王越王,他们本性是一样的。所以,认清这样的事实,忠臣使命已达,就该带着赏赐退居二线,安享余生。而非贪恋名位,到最后惹人猜忌落得君臣不欢而散,甚至功亏一篑,赔上性命前途。
相形之下,范蠡的见识胸襟明显高于伍子胥和文种。知进,需要胆识勇气洞察力。知退,需要自胜、智慧、格局。
范蠡能在功成名就的一刻选择激流勇退,并非自命清高跟钱财有血海深仇,而是他高屋建瓴的预判令他感到危机四伏必须尽快撤离。
据说,范蠡到越国之后,一次泛舟出游,偶遇一位世外高人,与之一见如故,便将他引荐给越王。
这位喜好湖光山色博古通今的没落贵族之后,名叫计然。他的祖先曾在晋国世代为官,因为宫廷内斗远走宋国。因为家学渊博,勤学不倦,故而满腹学问。他的才学,除了汲取旧籍古书,更多的则是源于自觉自悟。
比如他时常在江海穿梭,看海鸟飞翔,鱼儿跳跃。观察鸟儿捉鱼,鱼儿如何自保,两者的攻防对峙,够他看上一整日。他留心野兽山鸡如何迷惑对方,如何设下陷阱,受困者如何求救,如何抱团度过危机,偶遇一次,令他终生难忘。
与草木为友,与天地为伴,一切生命皆是平等共生。沉醉于这样的环境,远离纷争,擦亮他的眼睛,拭去他历经俗事被蒙尘的灵魂,他的眼界自然高于汲汲名利者。
近距离的观察弱小生物生存的艰辛,同时见识到强大掠食者的强势霸道,他领悟到了大自然的残酷无情。除此之外,它还变幻莫测。强弱并非固守不变,强者面临生存条件的恶劣,一样处境艰难,相反,弱者却能凭借数量优势全身而退。
正是因为长时间远离尘世不受打扰的思考总结,他心净眼明,看得更通透。见微而知著,博学多才却不恃才傲物凌人,而是虚心若谷常怀敬畏。
得到这样才冠一时的高人指点,本就卓越不凡的范蠡更是如鱼得水进步神速。对越王刻薄寡恩的评价,恰恰出自计然。
经过范蠡的引荐,计然见到了越王。一次会面,他便得出此人可共难不可享乐的结论。于是,他选择远离,奔赴远方。他去追寻他的浪漫洒脱,留下范蠡施展胸才大略。
几十年过去了,范蠡没有忘记计然对他的提醒,果断抽身,逃离越国。
听闻文种被杀,范蠡只能望洋兴叹,素服三日,为友哀悼。偶尔垂钓,鱼儿迟迟不买账,范蠡便会不由自主的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二人相识之初,范蠡是一介布衣,文种已是宛县之长。因为一场邻里口角差点引发的械斗,文种一筹莫展。范蠡以博闻明断称著乡里,文种请他出马,几番调停,双方最终握手言和。从此,文种便视范蠡为知音,过从甚密。
深交之后,两人都表现出对际遇的不满。彼时正是楚平王执政,听信谗言,费无极之流兴风作浪,太子被逐,伍子胥父兄被害。在他的治下,楚国国力江河日下,君臣猜忌,人心不附。
某次秉烛夜谈后,两人分析利弊,权衡轻重,得出一个结论:未来的霸主是越国,若能效力越王,便能成千秋之业。
在此之前,吴国也曾在二人的考虑之列。毕竟彼时的吴国地域实力都在越国之上,吴王又有雄才大略,正在网罗天下长才。
只是,虽然因为楚国无处施展才干而苦恼,还没到去到敌国对付故国的程度。毕竟,两人是楚人,对乡土的眷恋热爱仍是根深蒂固。跟伍子胥、伯囍不同,他二人是身负杀父之仇愤而逃亡,志在复仇,其次才是展露才学追逐名位。
文种有官职在身,先在楚国等着。待范蠡去越国打探,寻到机会,再叫文种。
彼时,越国国王是允常,越王勾践还是个婴孩。范蠡花了点银子经过他人引见,做了一名大夫的门客。通过大夫的推荐,很快范蠡便得到与越王面谈开疆拓土称霸中原的宏图大计的机会。
这一谈,越王允常只恨与这位天降奇才相见太晚,当夜就把范蠡留在宫中,彻夜长谈鸿业远图,一宿无眠。
范蠡得用后,向越王引荐文种,越王欣然允诺。文种这才辞去宛令跟随范蠡,两人一文一武成为太子勾践的左右护法。
回想两人在越国再次相逢,距离上一次会面已有五年之久,期间全靠书信联络。久别重逢的好友,憧憬未来,畅饮一夜。二人都眼神炽热,胸中火烈,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允常去世后,年轻气盛的勾践让两位谋士跟着吃尽苦头。
檇李之战,吴王阖闾战死,越国凭借偷袭战术,赢得胜利。初登王位的越王勾践从此信心大涨,以为吴国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不足为惧,越国灭吴,只在旦夕之间。
两年后,跃跃欲试的勾践不顾范蠡的反对,执意发兵攻吴,企图先发制人,复制前情。
岂料吴王夫差准备周全,将勇兵强,两军战于夫椒。吴军神猛精锐,吴王指挥得当,越王被逼退守会稽山,举国之兵仅剩五千。眼看覆军倾国已是势在必行无可挽回,两人劝越王跪低身姿去吴服役,对吴王称臣,保全实力,徐图再战。
为了达成和解,二人四处搜罗重金求购越国绝色,又倾越国国库美玉珍奇运往吴国,贿赂伯嚭,取悦吴王。求和成功之后的三年,范蠡陪同勾践在吴国服苦役。文种则在越国整顿内政,收揽人心,组织生产,积蓄国力。
归国后直到吞并吴国的十八年间,越王曾无数次的计划要复仇,都被范蠡以未得天时或是人事已至天未应为理由屡次劝阻。直到吴国发生灾荒,范蠡以为“人事必将与天地相参,然后乃可以成功”,认为此时的吴国已是内外交困,可以一战。
吴围越的最后关头,吴王夫差八次派人求和,越王勾践于心不忍差点答应,范蠡强烈反对,越王才作罢。范蠡说,“圣人之功,得时为用。得时不成,天必还形。”——若是越王不顺时灭吴,天时一过,优势朝吴国转向,恐怕受累的是越国。
正是利益于范蠡一路对天时人事、吴越双方实力对比、人心向背的跟踪分析和精准预判,越王勾践的复仇大计才能取得成功,越国的霸权因为吞并吴国打下了坚实的基石。
范蠡文种之才,可说是扭转乾坤气吞山河。
明明是志气相投的至交,同样是辅佐王业的奇才栋梁,为何结局却天差地别?答案恐怕是复杂的,三言两语很难说得清。
关于二人的才干对比,范蠡曾这样说道:“国境以内,治理百姓,蠡不如种;国境以外,克敌制胜,当机立断,种不如蠡。”
也就是说,文种之才,偏重于治理经济、劝课农桑、水利灌溉、组织生产、民事刑狱之类;范蠡之才,更偏向外交斡旋、出征打仗、权衡利弊、应时而变、迅速采取对策。
治理国家,牵涉到的领域之深广,各种利益纠葛,人心难测,天时难料,绝非易事。外交军事对国家更是举重若轻,一个决策失误很可能把一个国家拖入战争,几代人的命运因此改写。除此之外,他们都要未雨绸缪,应时而变。若是思维僵化,抱残守缺,根本无法胜任。
内政外交同样重要不可偏废,两人都能独挡一面,才干自是不分轩轾。所以,才智的差别导致命运分野说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