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种既然能跟范蠡成为至交,资质品性应该不分伯仲。若是从前只是相谈甚欢,才不及范蠡,经过越国几十年的共事相交,应该跟范蠡学到不少。
范蠡跟越王勾践在吴国服役的三年,是文种一人支撑起越国,由此可见,文种之能,不输范蠡。伍子胥时常提醒吴王夫差,一定要灭了越国,因为他的一左一右两位谋士都有经天纬地定国安邦之才。有幸出现在伍子胥的忌惮名单之中,文种绝非等闲之辈。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种和伍子胥一样,都是死于“贪”。
贪财好色是人的本性,无论性别种族意识形态都差不离。“贪”并非滔天罪恶罪不可赦,只是去到金字塔尖遭遇不受束缚的王权,人的命运往往被逼至角落,只有一个结局——死。
普通人见钱眼开,见色忘义,最多被骗子忽悠,被“仙人跳”设计,花钱消灾就算完事,几乎很少危及性命。随着地位跃升,阶层迁移,越往上爬,打败竞争者占据高地者越来越少,若能站稳脚跟能够获取的回报越是丰厚。相应的,招惹的嫉妒怨恨随着日积月累越叠越高。
若能爬到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意味着权倾朝野富可敌国,除非这个人甘愿放弃权力套现。可是若是甘于平淡,何必如此辛苦的跋涉?既然来了,总不能辜负命里带的、祖坟青烟护佑的、别人主动纳贡的,对吧?
权力财富令人膨胀,骄矜之气油然而生。位极人臣的同时也意味着,在专制独裁的体制内,除了王权,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节制。在臣权体系中,这个独占鳌头者又成为某种程度上的独裁者。
如此一来,在王权眼中,这个臣权的领头羊立马成为他的威胁。所谓功高震主,功高不错,震主就该主动提出隐退,否则下场只有一个——被动被清洗。
历史一直在重复这样的故事,循环往复,孜孜不倦。可惜局中人,始终看不清。
伍子胥之于吴国,帮助吴王阖闾实施篡位,辅佐吴王夫差败楚胜越,运筹惟幄,决胜千里,功在千秋。文种之于越国,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越国几近被灭时,是他一力挑起治国抚民的重任,为越国复兴立下汗马功劳。
医者不自医,能识破敌人的阴谋诡计却看不透名利双收背后隐藏的重重危机。
位极人臣,对王权忠诚之余,忽略了手握权柄者的反复无常晴雨难测。跟在位者性格无关,只因权力本性丑恶,不受制衡的权力引发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是非对错全凭情绪裁定,变幻莫测,难以预料。
毫无约束的权力把人性中残暴血腥变态冷酷的兽性呼唤出笼。它们张牙舞爪,我行我素,为非作歹,肆意妄为,作威作福,并且不必承担任何恶果。
一个完全处于臣服地位,全副身家抵押给了王权,一个高高在上掌握生杀予夺可以任意决定所有人的生死,两者遭遇,后者不战已胜。
富无经业,货无常主。看似不可一世的高官厚爵,一夜之间就能烟消云散。威风凛凛的俯视者,早起上朝还是群臣之首,夕阳西下,可能已身首异处,三族被屠。
富贵险中求。在专制王权之下,以全族性命作注,赌一把荣华锦衣,即使短暂赢了两回,谁知何时被没收?
王权亦如此。
江湖电影经常出现这样的桥段:老大吩咐小弟去刺杀某人,完成任务后,老大要灭口。小弟不慌不忙拿出老大交待任务时录下的口信交给警方,顺利转为警方的污点证人,保住性命。
但凡聪明的权臣,都知道留一手。正如聪明的马仔带着录音设备留下证据一样。他们会随时防备,察颜观色,埋伏眼线,洞悉变化,及时应对。若是机会允许,他们一定先发制人,早早剪除隐患。
比如季孙氏对鲁国国君的戒备。绝不主动公开矛盾,情报工作是常抓不懈,一刻也不放松。得知国君要从越国搬救兵,用珍宝美女摆平越王的左右心腹,制造越国对鲁国国君的误解,终于将鲁国国君刚刚点燃的公室复兴的星星之火扑灭。
这样的作法,可说是以柔克刚。化险为夷的同时,仍然维系着君臣的表面和平。既没有担上弑君谋逆的大罪,号令群臣政出己身的格局又没动摇,可说是一举两得,两全其美。
伍子胥和文种都没有打算做权臣,一心一意要做忠臣。可惜一颗忠心照在沟渠里,君王并不领情。在王权看来,君权就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即使你发过毒誓不拉引线,也无济于事。因为王者了解,人心是靠不住的,若是他天真手软,被灭的就是他。
在彼此怀疑的气氛中,要么主动退去求对方安心,要么被迫让对方安心。可怜忠臣总是少了一根筋,对人性的暴虐冷酷总是认识不足掉以轻心,这令他们生存艰难,无路可走。
劣币驱逐良币,人性使然。若是决心参与游戏又想直达巅峰,先了解游戏规则,对前人的经验多多借鉴,恐怕才是保全性命又名利兼顾的必备程序。否则,一腔热忱,只换得后世的一声唏嘘感慨,未免太过凄凉。
许多历史小说里,总能看到作者一厢情愿的鼓吹奴才领导人才,外行领导内行。后来发现,乃是体制使然。
地位尊贵如屈原,尚且抵不住小人谗言被流放,何况是投胎这门技术活水平低下的草根底层。没有强大的后台,偏偏又想攀附高枝,奉迎拍马不必费力苦读,不必掌握一技之长,乃是低投入高回报的最有核心竞争力的手段。
只要讨好上官,再去国子监混个身份,弄个假学历,外人看来也就名实相符了。
若是唯才是用,王权的合法性就受到了置疑。开国君王还好说,征战疆场,奋力杀敌,就凭这一点,胜者为王,无人可置喙。继位者呢?如何证明你才干过人,名副其位?无非是血统尊贵而已。
所以,惟才是举是不包括皇帝君王的,否则处境就尴尬了。若是太过强调贤人能者居上,单独把皇帝老子拣出来,似乎场面又太难看。于是乎,鼓吹以德服众者居尊位便应运而生。
好比宋江,从履历来看,从前不过是名小吏,曾经给过不少人小恩小惠而已。按照上梁山的顺序,林冲在他前,论职场经验,林冲曾任八十万禁军教头,职场含金量也比他高。
抛开林冲不提,“五虎将”的剩余四人——大刀关胜、双鞭呼延灼、霹雳火秦明、双枪将董平,哪个不是曾经统领千军的将才帅才?
若论谋略智慧,智多星吴用、入云龙公孙胜,都是一出手就把敌人吓得闻风丧胆屁滚尿流的狠角色啊。
可是作者对这些能人干将选择视而不见,却生推强捧宋公明,以为他是谦谦君子,仁义宽厚。结果,他把忠义堂全部带去响应招安,成为朝廷的一杆枪,被牺牲被利用,自己也没落得好下场。
这样的伪君子,何德何能带领人才济济的忠义堂?给他个道德模范的封号已是最大的恩赐,他何来才干领导众人?他的执政经验苍白,武功平平,才智平庸,心心念念光耀门楣扬名后世,身上没有一点“聚义厅”对抗朝廷的反叛精神。
这样的奴才相,偏偏一群各有专长的人却对他言听计从,心悦诚服,简直是莫名其妙。不得不说,封建礼教对人思想的残害真是罄竹难书。虽然不是刀剑加身,威力却能延续世代,自动繁殖病毒式传播,绵延不绝,贻害无穷。
正是因为这些发霉反动的思想遗毒,人才选择甘居人后兢兢业业的继续跪倒,庸才奸邪则心安理得的躺在功勋簿上坐享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