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横冲直撞(3)

董令闻的一番话在赵毋恤心房惊起的波涛可说是一波三折。

先是被她自称兔子弄得差点笑了,想不到绵羊和兔子还有如此大的差别?在他印象中,两者颜色相同,一样温顺乖巧,看来以后要留心观察。

本来已经缓和的气氛,因为被归为无耻之徒重新紧张起来,他被怒火膨胀的胸口上下起伏。看着那张倔强的脸,明明害怕却选择把内心话全部倾吐,他的心渐渐又平静下来。

她是如湘姐死后,第二个当面大吼责骂他的人。叔则是如湘的亲弟弟,他能理解。可是她不姓赵,无论她打扮像男子或是自带一股豪气傲娇,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她对他的仇恨都太强烈,强烈到匪夷所思。不像是普通外人为姐姐打抱不平,反倒像失去亲人般怒不可遏。

“你跟如湘姐很要好?”赵毋恤冷静之后理顺思路只能得出这么一个可能性,虽然听起来不太合常理。因为姐姐大她那么多,她们不可能是好姐妹。再者,姐姐出嫁前,她年纪很小,出嫁后又很少有机会回娘家,她们见面机会应该不多,何来深厚的感情?

等了半天,预期中的暴风骤雨没有降临,董令闻缓缓睁开眼。眼前的赵毋恤十分狼狈——盛怒之下要追赶她,来不及穿鞋,光着两个大脚板踩在地面。头发凌乱,五官扭曲,苦大仇深的盯着她,像只饥肠辘辘的大野狼盯着猎物,正在思考从何处下嘴。

他沉默不语的时候,更像是思考杀戮的方式,以便最大程度的让兔子知道惹怒它的代价。一旦他开口,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缓和,两人又回到了令闻进屋那一刻。

“如湘姐”一开口,令闻的眼泪就“哗哗”的流下来。尽管她扬起头,努力让它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眼眶,它们却背叛了她,在她的‘仇人’面前尽情暴露她的软弱。

赵毋恤更惊讶了,他甚至瞪大眼睛张开嘴。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为何一个小姑娘对姐姐的死如此难过,她对他的鄙视仇恨仿佛他杀的是她的亲人姐妹。

奔涌而至的眼泪打乱了她的思路,也搅乱了他的思绪。她绝不会把眼泪当作武器逼男子就范,这是他的直觉。虽然外表娇气柔美,却是个有主见有见识的女子。若是性格懦弱,怎敢点着鼻子对他破口大骂?

虽然如此,可是她真的哭太久了。而且哭得一发不可收拾,眼泪鼻涕混成一块,啜泣不止,时不时抽噎几下,偶尔还拉过袖子胡乱抹几下。既没有劝她的办法,也没有替人止泪的经验,哭泣让令闻变成主动,反而是赵毋恤手足无措。

安慰她?从何说起?前面的一番对话已经把两人的敌我阵营划分得泾渭分明,此刻不过是暂时挂着免战牌,坐在谈判桌前心平气和的协商。接下来是否有一战还不知道,何来安慰的立场身份?

再者,他是堂堂赵家宗主,人人敬畏的尊者首领。她只不过是他招纳入府的众多门客也好,下人也罢,总之,尊卑分明,主仆一场。她口出恶言,他不处罚已经是宽大仁义了,为何要安慰?

理性的看,客观的说,他完全不必理会她的哭泣,甚至可以开口制止,强令她把未尽的话题赶紧完成,不要耽误他的时间。毕竟,他是病人。

意识到自己是个病人,赵毋恤忽然觉得有点凉,低头一看,吓了一跳。立马掉头来到床边,套上鞋子,披上外衣,身体瞬间变得暖和起来。这可是初冬,若是他真的被哪个病怏怏的怪物附身,恐怕刚才那一下又能让他躺几天了。

赵毋恤手忙脚乱整理好仪容的时候,董令闻的情绪也宣泄得差不多了。吸了吸鼻子,她清清嗓子,轻声说道:“小时候,爹带我到赵府玩耍,我太顽皮,跑去捉蛇。结果被咬了一口,吓昏过去。是如湘姐发现了我,她在我伤口划了一刀,还替我挤去毒血,我才保住性命。”

说完,泪水又迷糊了双眼。她转过身,不愿意在‘仇敌’面前再次暴露自己的脆弱。

赵毋恤的心房忽然坍陷,有个深不见底的洞,拉着他的情绪,一直往下往下想要止住她眼泪的呼声越来越高,逼得他差点要拿起供他擦汗的帕子递向她。

是的,她口中所说的救命恩人就是当年那个用真情打动他的如湘姐。温柔坚定、勇敢能干,父亲恨不得把她变身男儿好好栽培的他心目中最骄傲的女儿。若是如湘姐真是男儿身,恐怕赵家的继承人已不是他赵毋恤。

只是,她是女子,只能作为政治筹码献给迟早反目的敌国。她的爱情被忽视,她的港湾被摧毁,在赵家的家族利益面前,她失去的一切只是一将功成背后的累累枯骨之一。

救命恩人如同再生父母,难怪她对他的怨怒排山倒海,他理解也明白了。只是,如湘姐已经走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无力改变,她恨得再用力也无法更改。

“你害死了我的救命恩人,难道你能说自己是好人?”令闻转过身,被泪水洗刷过的眼睛亮晶晶的,怒气削减,悲伤掠过,一副挑衅再战的架式。

“我不是好人,至少于你而言。”赵毋恤语气平淡。或许是被令闻的真情流露软化,充斥赵毋恤全身的熊熊怒火已经弃械投降,完全倒戈,代之以心平气和。

原本预期赵毋恤会狡辩,会矢口否认,会与她争论不休,斥责她天真愚蠢,没想到他不争不吵,坦然接受她对他的评价,这倒让令闻不知如何接口了。她眨眨眼睛,思索下一句该说什么。

“我就是个强盗恶霸,跟好人毫无瓜葛。”赵毋恤猜透她的心思,将话题深入一步。“如湘姐对谁都好,我也是受益者。她的死,全因我而起,我责无旁贷。”

这是到目前为止,赵毋恤对赵如湘的死发表的最直白最完整的宣言。在赵家兄长面前,他什么也没说,在长辈叔伯面前,他也一句不辩。争辩令他软弱,可能还会激发新一轮的冲突,更会让他看不起自己。可是坦白只能彰显傲慢冷漠,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视人命为草芥。

董令闻看向赵毋恤,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窥探他话中的深意。可是,她一无所获。他的表情漠然,他的眼神密不透风,她无中查探到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难道就找不到让如湘姐不死的两全之策?”董令闻打破沉默问道。

两人沉默的时间里,她想了好多。虽然赵毋恤防守严密,她仍然嗅到了他的一丝无奈。或许,他也曾设想过,并非一心一意不给如湘姐留活路。不知怎么的,这么一想,她对他的敌意迅速减弱。若是他真的说出个三四五来,她愿意相信他是真的已经尽力,只是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换作你是如湘姐,你会做何选择?”赵毋恤不答反问。

“我?”令闻指指自己,想了想,皱眉又舒展,反复几次,终于下定决心。“继续活着,伺机把你杀了,然后再死。”

“好个有仇必报的兔子。”赵毋恤大感意外,冷冷一笑。

原以为她会说继续活着,看着孩子长大寄托哀思,又或者跟如湘一样,为夫妻情义自裁。怎么也想不到,她会给出如此出人意表的答案。

“如湘姐不会杀你,就算有机会。”令闻摇摇头,神情凄切。若是杀了弟弟,赵如湘便是赵家的罪人,就算不被处死,只有苟活残生,被人指指点点。她进退维谷,唯有死能周全。“我不姓赵,毫无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