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宗主见笑了。”说完,董褐朝女儿努努嘴,低声喝道:“还不退下?”
令闻站在一旁,动也不动,眼睛一直瞄着赵毋恤的汤水。董褐心里着急,又不能当众把她撵出去,怕失了礼仪,只得朝张孟谈频使眼色。
“不如让令闻小姐给宗主说说这碗汤料是什么吧?”张孟谈心眼转得快,接收到信号后赶紧圆场。
“洗耳恭听。”赵毋恤和颜悦色的说道。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放眼望过去,皆是侍卫仆人杂役等等清一色的糙汉莽夫,忽然跑来一位俏生生的丫头,任谁看了都心情愉悦。恰如万绿丛中一点红,荒芜贫瘠的野山中的一朵映日芙蓉,赏心悦目,令人精神百倍。
得到允许,令闻兴冲冲的跑到赵毋恤跟前,有模有样的介绍道:“切成小块的是猪肺,白色的是贝母,这是姜片、葱叶、蒜末,加了白酒、黄酒。至于红的”
听完女儿的热情推介,董褐皱眉,张孟谈也是面有难色。放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吃吗?这是他们的第一个疑问。第二个疑问接踵而来,这个丫头是到哪儿学到这些稀奇古怪的搭配的?好歹在座两位也是博学广闻见多识广的赵府精英,却闻所未闻。
赵毋恤的心里也在打鼓,尽管已经知道是些什么,他仍不敢下箸。另一方面,男性的虚荣心和身为位高者的自尊心面子又不容许他在小姑娘面前露怯。
于是,他维持笑容,保持好奇心,追问道:“如此新奇的搭配,不知于身体何益?”
得到鼓舞的令闻,兴致大开,仿佛商场销售代表向客人推荐自家品牌的拳头产品似的,滔滔不绝,两眼放光。
“宗主真是慧眼识真,这个汤的功效如何,且看用料——贝母,苦甘微寒,其能润肺、镇咳、祛痰;雪梨,味甘微凉,可润肺生津、清热化痰;到于猪肺,虽说貌不惊人,补肺却是无物可及。时值孟秋,正是滋补养肺的好时节,此时补,事半功倍,一逸永劳”
“咳咳”好容易等到女儿结束了胡言乱语,董褐头皮都发麻了,连忙咳嗽两声,瞪着女儿,别过下巴,示意她赶紧离开。
张孟谈努力憋住笑,差点要内伤。
赵毋恤微微皱眉,大受震动惊诧万分。
董家是史官之家,家教甚严,家学严谨。照理培养出来的孩子,男子应是温良恭谦,女子则贤淑端庄,就算活泼可爱,言语终归是拘谨客气的。
可是眼前这位令闻小姐,除了说话头头是道不负书香之家的见识广博外,口气跟客栈跑堂的小二有得一拼。若是把她的身份性别放一旁,赵毋恤仿佛置身食肆酒楼,店小二口若悬河极尽夸张之能事,只为了让客人多掏腰包多花销银子。
令闻小姐做完推销,看向在座的三人,除了他爹目光似刀如箭盯着她,其余两人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突然意识到什么,令闻匆忙转身,临行前不忘朝她爹挥手,“客人慢用,令闻先行一步。”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你——”董褐“噌”的一下站起来,差点就要迈步去追,猛然意识到这是什么场合,立马定住,不知所措。
“坐下吧,别追了,人都跑远了。”赵毋恤又笑了起来。
“唉,我说跟董兄认识这么长时间,为何很少邀请在下去府上作客,现在看来,谜题终于解开了。”张孟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死命揭董褐的伤疤。
“本来还好好的,不知为何,长大后忽然转了性,变成这副假小子的模样。”说到这,董褐是不胜烦恼,连声叹气。
“模样是十足十的丫头,只是说话的口气不知是上哪儿学的?”赵毋恤饶有兴趣的问道。
“令闻有个弟弟,自小两人就形影不离。长大后的弟弟不喜带着姐姐,姐姐又想玩男孩的游戏,弟弟就提了条件,要姐姐扮作男孩才跟她一起玩。有了第一次,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
“去到哪儿,都是男儿打扮,玩的都是男孩的游戏,横冲直撞。听人说书,回来把内容一字不漏的复述不算,连语气动作都模仿得活灵活现。”老父亲的骄傲无奈溢于言表。
一方面是为女儿的聪慧折服,另一方面她学的都是些市井俗物,难登大雅之堂。虽说董褐从未因世代为官鄙视平民草根,毕竟深受儒家礼学熏陶,以君子自居,希望自家儿女也传承礼制,知书达礼,气质文雅,举止得体,进退有度。
按照这个标准,女儿实在是活泼有余,优雅不足,这让他十分头疼。从前他在朝堂任职,日日归家还能不时约束。自从投身赵府,吃住随行不离赵毋恤左右,只有休沐才能归家一探。
夫人看顾两个孩子,顾得上穿衣吃饭已经不错,哪能时时盯着他们的行踪?也不知道令闻背着她去过多少地方,真是想都不敢想。
“如此说来,令爱可是位奇才啊。”张孟谈十分赞赏。
“可惜是女子,否则便可招募到赵府教授公子读书习字,跟他们讲故事。”赵毋恤表示惋惜。
“两位高抬贵手,不要再往老父亲的伤口撒盐。”董褐是诚心诚意的请求求放过。
“事有两面,不可偏废。”赵毋恤正色道:“虽说礼教森严,女子多被约束在内室,可是总有例外。若是已经拉不回头,何必强求?不如顺其本性,说不定会有意外收获。”
“属下赞成。”张孟谈看看董褐,说道:“先不论男子女子,既然她已展露长才,往这方面栽培深耕便是。”
“总不能让她当街卜卦或是摆档说书吧?”董褐想不到在座两人如此开化。
“卜卦?”赵毋恤和张孟谈都瞪大了眼,前者开口道:“除了卜卦,她还会些什么?”
“家中藏书颇多,史籍、兵书、星相、地质、水文、命理、士林逸趣什么都有。自从识字后,她时常躲在阁楼,一坐就是半天,应该是读了不少。”说到这,董褐的语气明显比刚才愉悦许多。这个女儿虽说市井流气的学了不少,读书可是没有荒废,全赖他狠心逼迫,严格督促。
“哇——”张孟谈大惊,指着董褐,“明明有珠玉在室,却吝惜让知己知晓,你啊你啊”
“哪个士大夫家的儿女不是饱读书册的?何敢称珠玉?”董褐虽以女儿为傲,却不到自满凌人的程度。
“董大夫是身处花香太久,早不知世间还有鲍肆之臭。”赵毋恤调侃道:“士家子弟,多的是斗鸡走马,沉湎酒桌,贪享声色,以书为伴为之痴迷者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董兄把广闻博见视为理所应当,所以令爱的迥异才格外突兀。若是有满腹才学加身,这些奇特就是画龙点睛了。”张孟谈的语气充满欣赏羡慕。
“两位谬赞,在下心领了。”董褐硬着头皮说道。
父辈对子女的影响,可说是绵长深远。董家几代人都是温润端方的君子,他们对子女都一视同仁,注重读书教育,武艺也略有涉猎,鼓励子女全面发展,而非致力于成为迂腐书生。只是,董令闻自学习得的“烟火气”与之格格不入,这才让董褐十分头疼。
“看起来董大夫十分烦恼,不知如何约束管教。”赵毋恤提议道:“不如让令爱跟你一道在赵府谋事,如此便可时常提点约束,岂不两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