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巨星陨落(4)

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遭受重挫后,不复昔日风采。眼神黯淡,须发全白,精神萎靡,一副打不起精神的病重老人模样。虽着华贵衣裳,袖口领子却有不少褶皱污渍,星星点点,清晰可见。

这是楚隆第一次见吴王。从前只是听闻,无缘会面。这位君王可非寻常人等,若是类比,可以跟晋国霸权时代的某位君王,比如文公、襄公、景公、悼公并驾齐驱。他们都曾在中原的广袤土地上奏响过清丽高亢的乐章,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晋国地处中原,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能够称霸诸侯,除了国君励精图治野心勃勃,地利也助力不少。吴国则不同,偏居江南,以小小一隅起家,发展壮大到入楚败齐,与晋国争歃共盟,这是何等豪迈宏大的事业?

眼前的这位,可是把齐国十万大军打得心惊胆颤闻风丧胆的吴国国王,鲁、卫、宋、郑等中原诸侯奉为上宾的霸主。可以想像,他傲视群雄时的气度定是霸道张扬,他的服饰定是华美豪奢,他的一行一言定是豪气干云气势逼人,他的眼神一定坚定锐利。

谁能料到,成就辉煌伟业的一代君王,竟在短短几年时间沦落到如此境地,真是令人唏嘘。若非身处王宫,又有华服烘托身份,只看他的神态表情,就是个乡野村夫,晚景凄凉被妻女抛弃已经了无生趣。

不愧是大家世族的家宰,见多识广,进退有度,即使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仍波澜不惊,淡定从容。

“小人见过大王。”楚隆恭敬的朝吴王行礼之后说道。

“给大夫赐坐。”吴王吩咐左右道。

坐定之后,楚隆说明来意道:“寡君(晋国国君)之臣毋恤,命陪臣(自称)隆前来,为其致歉:黄池之会,君之先臣鞅参与盟会,与君王盟誓‘好恶同之’。而今大王身处危难,毋恤不敢畏惧害怕,无奈晋国实力难以企及,特遣隆前来问候大王。”

吴王一听,顿时老泪纵横。说他老,其实不算老。此时的他才五十五岁,按照现代的标准,六十以上才算老人。尤其他还是养尊处优发号施令的一国之主,应该更显年轻才对。

无奈际遇是容颜的试金石,战场遭遇重创眼见国家即将坍塌,从前二十年精心保养的从容自信,二十天的就被击得粉碎。若是结局已定,坦然赴死也好。而今却是活得不好,死期未知的两难时期,最是难熬。

仿佛被放在火上烤,日复一日的痛苦无休无止,又或是坐在火上口,不知高温熔岩何时将己吞噬。

左右拿出棉布替吴王拭泪。楚隆在一旁看得心酸,差点也要跟着垂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绝望伤心处。

“让大夫见笑了。”吴王吸吸鼻子,努力振作起来。“赵将军新丧,老朽不能前往吊唁,有负当日与赵老将军的一面情谊。想不到少将军还记挂着亡国之君,老朽何德何能,身处绝境还能得此厚爱?”

吴王的处境,仿佛曾经风光无限呼朋引伴的天之骄子,一朝破产落败,昔日友人个个作鸟兽散。失意中竟有一人造访问候冷暖,怎能不感动得涕泗横流热泪盈眶?

“大王言重。”楚隆十分不忍,安慰道:“情势虽急,守城将士只要顽强作战,越王一时半会也难成其事。大王乃一国之君,务要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不提还好,一提吴王又垮下脸,仿佛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肩膀,一千只苍蝇都被他脸庞的愁容掐死。他摇摇头,无限悲戚,“寡人已派人请求议和,八次八拒。勾践是铁了心让我不好过,他不会放过我的。”

楚隆沉默了。越王已在姑苏城胥门筑城,就是要困死吴国。除非天降奇迹,越国马上被天降异灾打垮,或是吴国的盟国联合发兵前来应援。但是,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寡人无才,不能侍奉越国。让赵将军担忧,过意不去。”说着,吴王命左右去宫室某处取物。不一会儿,宫女拿出一只锦盒,递给楚隆。楚隆低下头,双手接过盒子。

“承蒙赵将军厚爱,寡人无以为报,只有一盒珍珠相赠,聊表心意。”吴王挥动手掌朝向锦盒解释道。

“听闻山下湖盛产珍珠,圆润晶莹,个大玲珑,乃是世间异宝。大王出让所爱,一番厚意,小人代家主谢过。”说完,楚隆作揖答谢。

“身外之物,何足挂齿?蒙赵将军不弃,做个纪念罢了。”此时的吴王眼中,珍宝异藏跟普通物什没什么区别,性命危在旦夕,留着宝物最后还不是便宜越王?不如赠予知音。

“小人定将大王的一片盛意转达给将军。”楚隆郑重承诺。

“多谢大夫。”吴王点头致谢,接着又问:“寡人曾听闻他对吴越争雄的预言,钦佩悦服之至。不知蔡墨大夫何以成为君子?”

公元前510年,夏,吴国开始对越用兵。彼时,蔡墨曾有过这样一段预言:“不出四十年,越将有吴。越得岁星照拂,吴却对其施行侵凌,上天必将其祸。”

蔡墨的这番话,发表在吴越争霸的萌芽阶段。彼时,双方还没有进行频繁对攻,更没有发生你死我活的歼灭战,只是在相处试探的初期。如今来看,竟能预言成真,可称得上是神机妙算。

蔡墨有此推论,得益于他精通天文星相卜筮,熟识历史军事人文。他的预言一出很快就传到彼时还是吴国太子的夫差耳中,年轻气盛的他,将之视为无稽之谈。此时的他,繁华阅尽,逞威施暴过,风光无两过,结局仍是不幸被言中。

“蔡大夫为官无人敢出恶言,退职归田无人诽谤。”楚隆的言下之意,蔡墨为人,无论居官在野,人人都尊重他,不敢轻视诋毁,可见他是真正的谦谦君子。

“唯有君子才会享此厚遇,寡人敬佩仰慕,可惜缘悭一面。”吴王的神情似有遗憾,大约在想,假如当日能听得进这段话,说不定吴国的命运就能改写。

“大王务必保重,假以时日,去到绛都,家主定会为大王引见蔡大夫。”楚隆极尽安抚之能事,其实宾主都知,这一天,可能是盼不到了。

离开姑苏城之前,楚隆请求吴王允许他围着护城河走一圈再离开。吴王命侍卫长陪同,吩咐其要尽好地主之谊,他则推托有事去往寝宫歇息。辛苦打下的江山,可能很快便要拱手让人,迅速衰老的吴王不愿触景伤情,只得找借口回避。

黄昏时分,楚隆走在这座曾经喧嚣繁华的都城,街道行人稀少,偶尔才听到一声贩夫的叫卖。整座城仿佛陷入沉睡,了无生意。就算江山易主,百姓仍要继续生活。只是这死刑宣判的前夜,所有人都被迫承受反复的煎熬折磨。

维持战争需要巨量的物资保障,被围困的城邑,一切供给只能依靠往日的积蓄。这才刚刚开始,大家都预感到了接踵而来的困窘,只好提前节衣缩食,省吃俭用。

心如死灰准备亲自了结性命的伍子胥走过的路,楚隆也在走着。伍子胥走时,悲叹的是个人命运如蓬草,姑苏城却对它不理不睬。楚隆走时,悲叹的是吴国的命运如白浪滔天的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早已身不由己。姑苏城已无暇顾及一位闲庭信步的看客,他们命悬一线,朝不保夕。

越国的筑城工事如火如荼,热火朝天,仿佛迎着光明奔跑,尽头是希望;吴国的防御日夜兼程,不敢懈怠,生怕稍有遗漏,黑暗便将他们吞噬。

躲在寝宫抱着锦缎绣被的吴王,一定无法安睡。他的脑海里翻滚的是什么?是追忆越王当年卑微服侍的难堪聊以宽慰,还是问自己,是否可能沦为奴隶苟全性命以自保?是杀出城门,快速来个了断以求速死,还是鸵鸟政策坚守城池继续被慢火煨熬?

迅速老去的吴王,昏昏沉沉中又挨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