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有几分道理。”赵鞅点点头,看向儿子的眼光充满自豪。“想来你的这些心得,一定是经历某些事情得来,说来听听。”
父亲看着自己,一副渴求,非要你说出你的故事,赵毋恤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是些生活的寻常小事,哪里值得在父亲面前炫耀?”
“哎,别小看日常琐屑,我们的许多经验正是来自于此。”赵鞅鼓励道。
“嗯。”赵毋恤轻轻颔首,说道:“孩儿小时,一次放羊,不知怎么的,走失了三只,怎么也找不着。当时想,回去肯定要被罚。因为害怕被罚,只得躲在外面,一夜未归。后来一想,娘肯定急死了。总不能为了三只羊,从此在外流浪吧?在外缺衣少穿,还不如回去挨顿打,将来还有吃住。”
“想明白了一定要回去,立马浑身是劲。一想到会受罚,马上觉得板子已经打在身上,浑身疼痛。痛也是不能忍受的,为了不痛,只能找到羊。于是沿着山路,顺着脚印的方向寻找。最后,竟然在一处岔道,看到零星几个浅浅的脚印,一看就是羊蹄留下的。”
“虽然羊是齐的,因为迟归,仍是难逃责罚。可是这件事却让我明白一个道理:遇事要多想办法,一味逃避只会让自己陷入更绝望的境地。”
“小小年纪竟能通过一件小事总结出一个道理,非常了不起。”那时候的赵毋恤,应该只有七八岁,弄丢了家主的财物,想来一定非常无助彷徨,那一夜也不知怎么过来的。看着眼前年轻的面庞,赵鞅十分感慨。
转念一想,正因为被当作仆役小厮使唤,早早尝尽生活的艰辛,这才锤炼出赵毋恤坚毅勇敢不服输的品质。这些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难以通过先生教诲,纸上谈兵学到的。
“孩儿经历的事情少,在父亲面前谈道理实在汗颜。想来爹遇到的困境肯定比孩儿难上十倍百倍,一个决断就会改写成千上万人的前途命运,一定是慎之又慎难以抉择。”父亲是赵毋恤的榜样,对于那份一直缺席的如山一般的父爱,因为来得太迟,于是饥渴难耐,向往弥深。
“可是爹通常都因为太过鲁莽,把大家拖入险境。”回想从前的种种事,赵鞅自我调侃道。
“爹忒谦了。”赵毋恤不赞成父亲这样贬低自己。“王子朝之乱,爹几次带兵前往,震慑逆谋;士氏、中行氏与公室对峙,爹左突右战,前后将近十年,终于平乱。这些都是赫赫战功,要记载史册的呢。”
“想不到在你心中,我这个迟来的爹竟如此威武。”被属下捧着畏惧着,乃是地位权势使然,被自己的儿子崇拜才是为人父最大的自傲。
“晋国国力傲视群雄,爹又是晋国执政兼中军元帅,若是无能之辈,岂能占据此位?”赵毋恤认祖归宗后,把他爹的人生履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满满的崇敬之意油然而生。
“占据高位者,未必名实相符。”赵鞅摇摇头,“千万别被表象迷惑。”其实赵鞅想说的是,对蒯聩真是看走了眼。
“除了爹,观察其余人,孩儿会循名求实,绝不轻信。”
“深得我心。”
“孩儿知道,爹一定在烦恼卫国之事。”赵毋恤一语中的,赵鞅则是一脸惊讶。
“何出此言?”赵鞅真的想知道儿子为何能猜中他的心事。
“因为蒯聩未能回报爹对他的收留之情。”赵毋恤说道。
“依你看,该如何驯服卫国?”赵鞅问。
“听说蒯聩在卫国并不得人心,何不待卫国内斗结束后再跟新的国君重启盟誓?”
“蒯聩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怎能轻易放过?”赵鞅急急吼道。刚说不能执着,遇事马上暴躁难耐,果真知易行难。
“若是爹仍难以释怀,也可出兵。”赵毋恤侃侃而谈,“就算齐国出手援卫,我国的出兵也并非毫无意义。”
“意义何在?”
“让卫国看到,晋对卫是志在必得,并且对现任国君非常不满。这样一来,相当于给反对蒯聩的人以希望,他们会逼迫蒯聩。一旦双方矛盾激化,蒯聩的君位一定不保。”赵毋恤对卫国的研究来源于赵鞅,蒯聩在赵府生活多年,他对他也有相当了解。
“是这个理。”赵鞅站起身,走了一圈,转身说道:“只要一次,蒯聩岌岌可危的地位便会崩塌,到时另立新君即可。”
“还有一个出逃在外的卫侯,恐怕另立并非易事。”赵毋恤对卫国之事相当保留。
“难道就听之任之,让齐国占尽上风?”赵鞅的老毛病又犯。
“父亲可曾想过,卫国之所以跟齐国亲密友好,是何缘故?”赵毋恤不答反问。
“两国接壤,卫国畏惧齐国欺凌,所以选择归顺,以求平安。”
“道理爹比孩儿懂得多。”说着,赵毋恤停了下来,不再说话,默默注视父亲。
“可是却难管住干预的冲动。”赵鞅无奈的摊开手。
“爹想一想,从前晋楚争霸,郑国在两国之间摇摆,最后归属谁?如今两国都无心争霸了,为何仍要争夺郑国的归属?这样做意义何在?”或许是因为身为旁观者,赵毋恤无法理解晋楚对郑的执迷,正如不能理解父亲对卫国归顺与否的欲罢不能。
“我也时常问自己这个问题。”赵鞅苦笑道:“中原霸主是谁已无足轻重,齐国所为不过是强弩之末,就算卫国、鲁国都与它盟誓,那又如何?”
“或许是习惯使然。晋国曾经长时间称霸中原,容不得他国从自己碗里抢食。”赵毋恤试着解释这样的行为,“卫国也与我国接壤,却偏向齐国,所以难以容忍。”
“‘霸权’早已远离晋楚,属于吴国的时代已经开启,很快就轮到越国。”赵鞅轻叹一声,“是时候抛下心中的执念,冷眼看他国的表演了。”
“黄池会盟”之后,越国对吴国的攻势变得频繁。
时隔三年,越国又兴师进击吴国,兵至五湖,看到吴国有备而来,越军又撤退返国。此事过去不到一年,越国又跃跃欲试,谋划再次伐吴。
这年三月,经过反复权衡,比较利弊,又加周密的部署,范蠡、文种认为,与吴国一决高下的时机已到,于是主动向越王勾践提出挥师北上。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吴国对越国已经升级了守备,若想取胜,越国需要更充分的准备和更灵活机动的策略。为此,越王勾践对他最为倚重的两位干将的提议有些迟疑。
文种说,上一次跟吴国交手,是趁吴王北上会盟之际发动偷袭。那次战役,应战的吴国军士属于留守军队,吴国的精锐则护卫吴王左右。所以,吴国虽被击败,越国仍然选择与之议和。因为,那个时候的越国仍不具备剿灭吴国的实力。
四年过去了,我国国力大增,士兵精熟水战,武器打造精良,风调雨顺,作物丰收,朝野上下齐心,对吴的刻骨之仇是无日不想讨还。
反观吴国,吴王沉迷歌舞,透支民力,任用伯嚭之流,为非为歹。吴国朝野,贪腐遍地,沆瀣一气。再加连年征战,穷兵黩武,国库空虚,人心思变。
两相比较,我国若用兵,一定能战胜吴国。只此一役,便要打残吴国主力,未来只要慢慢拖垮即可。若是再行等待,吴王幡然悔悟,用起心来,不知何时才能复仇。
越王勾践在吴国服役时,文种一人独掌国政,把越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越王对他的能力毫不怀疑。只是此役既然如此重大,是否已经做好万全准备,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越王仍无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