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赵府。
近来,赵鞅的烦心事不少。
他心心念念的晋卫关系发展得并不顺利,蒯聩是如愿得到了卫国国君的大位,可是却没买赵鞅的账。在卫国立稳脚跟的他,没有如赵鞅期待般跟晋国来往密切,言听计从。反而是爱搭不理,要他到晋国会面总是借故推托。
这件事情令赵鞅十分难堪。当初收留蒯聩,蔡墨、周舍、尹铎都不怎么赞同。虽然卫国是小国,收留被驱逐的太子,不必担忧因此招来报复。可是,彼时的赵鞅正为“亟治之难”的冲动引发的士氏、中行氏的反叛焦头烂额。
齐国带领一班小兄弟支持士氏、中行氏,公然跟晋国作对,卫国又是齐国的同盟。虽然蒯聩跟赵鞅征战立了不少功,堵住了众人之口,赵鞅仍然不得不背负道义的“背叛”。唯一能够说服众人的办法只有一个——帮助蒯聩入国夺位,作为回报,换取卫国对晋国的忠诚归顺。
不曾想,赵鞅率军伐齐遭遇了强烈的抵抗。迫于情势,不得不撤退以待时机。很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蒯聩很是不满。于是打消了依靠晋国归国复位的念头,凭借不顾亲情杀磨卸驴的冷酷手段,终于逼宫成功夺取大位。
可以说,蒯聩之所以上位,赵鞅并未给予实质性的援助。这么一看,蒯聩对赵鞅爱理不理也是情有可原,无需苛责。
赵鞅的如意算盘落空,收留蒯聩十来年的恩情算是付之东流,令他十分沮丧。
再者,此时的他,已经六十多岁,运转多年的老身板近来是时不时罢工,动不动就这里不舒服,那里不合作。想当年,将近十年大小战事不断,餐风露宿,金戈铁马,多么意气风发。
反观现在的自己,娇弱如闺阁女子,天冷则风寒,雨天膝盖又刺痛难忍。这也不行,那也难受,虽然侍奉的人不敢流露出半点不耐烦,他却主动嫌弃自己,时常一个人生闷气。
“爹——”赵毋恤轻轻拍门,低声喊道。
“进来吧。”
“娘熬了补气活血的杂粮粥,让我给爹端过来。”赵毋恤缓步上前,手捧着食盒。
“拿出来看看。”最近赵鞅胃口不太好,明明饿着,到了用饭时间偏偏吃不了几口就难以下咽,只得少吃多餐,每次尝几下。
赵毋恤打开食盒,端出杂粮粥。一只花色清雅的瓷碗里,黑米、白米、薏米、荞麦、花生、玉米、红枣被熬得软乎乎热腾腾,在拥护的容器中争奇斗艳,因为色彩斑斓,格外可爱,勾人味蕾。
“看起来不错。”赵鞅表示很满意,拿起勺子开始搅动。
赵毋恤站在父亲身旁,看他先是低头又扬起头,头发已经有些松散,几绺头发挂在耳旁。他伸手把不羁的发丝收拢,拨向中央,这才发现,父亲已经几乎没有黑发,甚至连胡须都是银白的。不知怎么的,他的喉咙竟有些发酸。
跟父亲相认虽有十来年,亲近的日子却不多。从前是父子关系刚建立,父亲又忙于政事,双方都无过多接触的意愿。后来他被安排从事各项实践,补功课,背书读史,父子每月都有碰面。只是见面时也很少闲谈,更像师长考察学生的学业,气氛严肃,一本正经。
直到最近几年,父亲闲了下来,经常将他召来,论政谈史,父子俩的交流沟通才多了起来。
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他才热血昂扬,父亲却已垂垂老矣,思及此,忽然对年迈的父亲心生怜悯。
头发被儿子触碰,赵鞅明显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恢复常态,埋头咀嚼。他是真的饿了,粥也确实熬得不错。花生、薏米很难煮烂,一定要事先泡水,松软之后单独蒸熬很长时间。虽然只一碗,足见熬粥人的用心。
“坐下吧。”赵鞅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赵毋恤呆呆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慢慢落座。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碗已见底,赵鞅抬起头问道。
赵毋恤摇摇头。
把勺子一放,赵鞅抹了抹嘴,朝儿子深深看了一眼,笑意爬上脸庞。“我在想,今天这碗粥特别可口,可是现在的你看起来有些傻。”
“我?傻?”赵毋恤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似乎调侃的意味很重,而不是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哈哈——”赵鞅更乐了,最近愁苦的事情填满他的身心,难得有个开心果。
“爹最近不太高兴,若是为人子能让父亲开怀,傻点也值。”赵毋恤发自内心的说道。
忽然近距离的端详父亲,惊觉时光无情,他的心被懊恼愧疚包围,有种喘不过气来的难受。很长一段时间,父亲的身体时好时坏。虽然岁月不饶人,年事已高皆如此,可这是他的父亲,不是无关痛痒毫无关联的路人甲。
若是时光倒流,他真的想早点和父亲开始如此轻松和谐的相处,哪怕只是端来一碗饭,静静看他细细品尝。
“若是真傻,爹可能未必跟你相认喽。”赵鞅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若非姑布子卿专程在他跟前提起这个儿子天生福相,仅凭他的样貌打扮,岂能在九个儿子中脱颖而出,入了赵鞅的法眼?
赵毋恤想了想,“那只能说我在该傻的时候傻,该显露本领的时候绝顶聪明。”说完,又觉太过矜夸,羞得满脸通红。
“哈哈哈——”赵鞅再次大笑。这是他第一次发觉,这个身材像莽汉,气质像农夫,外形和自己半点都打不到关系的儿子,忽然化身稚嫩傲气的少年。
“言过其实,不过是搏父亲一笑,切不可当真。”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赵鞅认真说道:“父子间居家和乐,闲谈逗趣,何必在乎真假。”
严肃了大半生的赵鞅,因为身体不适生了月余闷气,经由两次大笑,忽然领悟到,从前凡事太当真,不过是自寻烦恼,庸人自扰。
无论是对待卫国,或是更早对邯郸午的处置,问题大都出在他自身。强烈的控制欲让他对事情的结果要求十分严格,必须严丝合缝跟他的预期匹敌,否则便要祭出大招。
可是,事实证明,冥冥之中总有无形之手任性的搅局,至于在哪个环节,以何种方式干预,并不会敲锣打鼓的提醒,也不会有预兆降临提供暗示。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是赵鞅病倒卧榻后反复思考总结得出的最深刻的体悟。于己,只要竭尽全力,问心无愧,结果只能听天由命,不要做过多的预设。
好比眼前这个儿子,初次见面以为是仆役的孩子,谁想到竟是自己的骨肉。初看以为只是个武学良材,教授几课下来,发现他识字断文也领悟很快。虽然生活仍有诸多不如意,这个儿子算是意外的惊喜。这么一想,有得有失,很快释然。
“父亲似乎看开了许多事情,可喜可贺。”赵毋恤的观察力过人,随着接触的深入,父亲细微的变化他都能感受到。
“一味执着,只是累人累己。到我这把年纪,你也会有这样的觉悟的。”赵鞅淡淡说道。
“依孩儿看,人太年轻,很难不执着。”赵毋恤似乎颇有心得。
“哦?说来听听。”赵鞅很有兴趣。
“人在年少时,渴望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若是不执着,所有事情浅尝辄止,定是一事无成。相反,若是已到贻养天年的年纪,仍然热衷权位,什么都不想舍弃,就会被视为固执刚愎。”赵毋恤说完,迎视父亲的眼光虽然坦然,心中却有丝忐忑,生怕父亲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