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看,吴国的先祖太伯是周文王姬昌的大伯、周武王姬发的伯公。周礼乃周王室所制,吴国作为王室的血亲,应该第一个站出来拥护其所制定的礼法条文才对。吴王夫差一意孤行硬是跟周礼对着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叫背本。
武王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后悔认了个白眼狼归祖。可是,环顾四周,“背主”的又岂止吴国?
在吴国之前,郑国曾公开讨伐王室。郑国是姬姓诸侯国,开国君主是周宣王的弟弟,比吴国与周王室的关系亲近得多。分封制的本意是王室跟宗亲分享荣耀,把子弟散放到各地,宣扬王室的威力,替天子治国分忧。
随着年岁远去,后来的诸侯跟王室的关系越来越远。当利益超越淡漠的血缘后,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的陌生人而已。
当然,按照儒家的观念,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被抛弃。只是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是老天爷大发雷霆,还是祖宗气得从棺木里窜出来,一怒之下把这个不孝子孙一棍子打死。
总而言之,在封建卫道士口中,吴国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就对了。
大王满意了还不行,太宰也要借机逞威。吴国太宰伯嚭召见鲁国执政季孙肥,想要当面训斥几句,责怪他没管好自己的属下,推三阻四,给个百牢也不爽快。
谁知季孙肥并没有来,而是派了他的外交顾问子贡前来会面。
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子贡是他的字。此人并非无名之辈,他是鼎鼎大名的孔圣人的弟子。
众所周知,孔子门下弟子三千,各人才华成就不一。兼通礼、乐、射、御、书、数即“六艺”者有七十二人,被称为“孔门七十二贤”。
孔子时常挂在嘴边,赞不绝口的仅有十人。
德行突出的:颜回、闵子骞、冉伯牛、仲弓;长于政事的:冉有、子路;擅长雄辩的:宰予、子贡;精通文献典籍的:子游、子夏。他们是孔子弟子中的thebestofthebest,后世称为“孔门十哲”。
成为“孔门十哲”的概率是千分之三,能侪身其中,可见优异程度,子贡就是其中之一。
除了辩才无碍,子贡为世人称道的还有高超的理财技巧。
他出身商人家庭,二十来岁就继承家业,四处做生意。他擅长抓住时机,贱买高卖,赚取差价,很快就赚得盆满钵满。在自身领域已经小有成就的他仍不满足,想要提升见识格局,决心拜会孔子尊其为师。彼时,子贡还不到三十岁。
公元前500年,五十一岁的孔子被鲁国权臣、上卿季孙斯看重,任命其为鲁国司寇,摄相事。七日后,诛少正卯,暴尸三日,震惊朝野,由此鲁国大治。
孔子上任第三年,为了恢复公室权威,削弱“三桓”的势力,着手一系列的举措致力于摧毁“三都”——“三桓”所建的三座“堡垒”。所谓“三都”,即费邑、郈邑、成邑,分别是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的采邑。
这些采邑的邑宰多由“三桓”的亲信心腹担任,他们手中积累了人脉资源后就掉头向主家发难,阳虎便是闹腾得最出名的一位。“三桓”凌鲁国,“三邑”凌“三桓”,正是由此得来。
孔子毁“三都”,表面上是防止邑宰专权威胁国家安全,其实是剪除“三桓”的羽翼,目标直指“三桓”。
孔子上位后,他的弟子的声望也是水涨船高,子路很快就被季孙氏重用,担任季氏宰。有权有人,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刻,孔子的时机可说是把握得非常好。师徒二人通力合作,季孙、叔孙氏的采邑被毁,孟孙氏十分警惕,侥幸逃脱。
从此,孔子跟“三桓”的矛盾公开化。
公元前497年,也就是晋国爆发“亟治之难”(士氏、中行氏被逐出晋国)的同年,齐国赠送鲁国八十名能歌善舞、身姿优雅、面孔精致的女子。鲁国国君定公和执政季孙斯共同分享八十美,从此君臣沉迷歌舞酒色,定公几日不理国政。
一心匡扶公室的孔子十分失望,屡次进谏表达不满,惹得国君不乐,季孙斯不满。当年郊祭,按照惯例,大夫以上都能领到国君赏赐的祭肉,独独孔子没有。
这个动作背后的寓意非常明了——季孙斯决定抛弃孔子,不再重用。孔子是个聪明人,只得辞去官职离开鲁国,开始他颠沛游离寻求施展才能的政治舞台的漂泊路。
他的第一站选择了与鲁国接壤同时也是姬姓国的卫国。在卫国前前后后两年,经历了被信任重用、被谗言所伤的反复进出来回,又回到鲁国。
就在这一年,子贡终于见到了闻名多时却缘悭一面的孔子。
拜师认徒结束后,子贡追随孔子去往各国。先是离卫去郑,再由郑至陈,孔子在陈、蔡之间被困绝粮,许多弟子因困饿病倒,子贡受命去往楚国,求得楚昭王出兵相救。
吴国与鲁国会盟,提出百牢无理要求的这年,孔子已去往卫国,子贡则留在鲁国。
此时的子贡,因为追随师父过程中展示的外交斡旋能力为外界熟知。鲁国上卿季孙肥正是看重这一点,才将他奉为上宾,代替他面见跋扈骄横的吴国太宰。
一见面,伯嚭大国要员的傲慢无礼就暴露无遗,他语气不善,直接发难。
“大国君臣长途跋涉而来,小国大夫却连门都不出,这就是贵国的待客之礼?”
“岂敢以此为礼?”子贡不慌不忙的上前解释,“无他,一切皆出于畏惧大国。大国若以礼相待,小国自然恭敬有加。大国若非礼相待,小国惟有戒惧惶恐。”
“既是我国无礼在先,为何贵国国君都出席了,大夫却避而不见?”伯嚭冷冷一笑,他倒是要听听这位素以巧舌为人所知的商人如何应对。
“寡君奉命前来,乃是出于畏惧。大夫不来,乃是合乎礼仪。”子贡淡定从容的说道。长年在各国间来往贸易,见多识广,接触甚众,形形色色,九流三教,上至国君,下到杂役奴隶,子贡早就积累了处变不惊的应对经验。
“何种礼仪?”伯嚭继续保持冷傲的态度。
“国君外务,上卿守国。”子贡心想,这么粗浅的道理都不懂,真是野蛮。
“如此说来,在下跟随大王来盟,是不合礼数?”伯嚭存心挑刺反问道。
“贵国之礼如何,在下不敢妄议。”子贡的脸上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当日太伯去往吴地,着玄端之衣,戴委帽之冠,后来却断发文身,难道合乎礼吗?”
所谓“玄端”、“委帽”皆属周武王打败商纣王后周王朝制礼定下的官服,此处借官服代指周礼。“断发文身”指的是剪断头发,身上刺龙画鱼,作为赤裸身体的装饰。太伯改装易服,虽然是入乡随俗不得已而为之,于周王室是背礼违制却是不争的事实。
子贡所说,其实是讽刺吴国,自己背弃礼仪不算,还倒打一耙,指责他国不懂礼,简直不可理喻。
伯嚭一听,子贡所说,皆是事实,容不得他不认。但是字里行间的针锋相对,实在令人气结,可是他一时又找不到理由反驳,只能气得面色涨红,无言以对。
最后,双方不欢而散。
作为季孙氏的使者,子贡没有辜负所托,维护了鲁国的颜面,打了场漂亮的外交仗,赢得广泛赞誉。
之前跟吴国使者为“百牢”之事据理力争的子服景伯,时常得子贡指点,二人成为好友,共同在鲁国的外交界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