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越王越事(4)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古老的谚语来自公元前四世纪的古印度。在此之前,华夏文明早已运用自如。比如任性的楚灵王,不就是树敌众多,激起他的敌人同仇敌忾抱团形成合力,被逼自杀?

作为白狄的一支,鲜虞和晋国相互征伐不断,可说是宿敌世仇。有意思的是,中行氏为了扩展其采邑,多次领兵讨伐鲜虞。中行氏的名气战功,部分来自这片土地。而今,齐国竟能叫来他们对晋作战,解救两大家族,实在是匪夷所思。

当然,鲜虞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救中行氏或士氏。他们对晋国怀恨已久,无奈被打了太多次,实力越来越弱,不敢单独前来。正是看中这一点,齐景公才把鲜虞召来。

很快,齐国又跟鲁国、卫国、鲜虞联手进攻晋国。由于事发突然,联军还取得了小小战果——占领晋国棘蒲。

这一年,两大家族pk晋国,明显是两大家族占了上风。他们的进攻地点分散,都是用小股兵力偷袭,把晋国弄得疲于奔命。最后只得抓大放小,只要不伤及根本,听之任之,不做回应。

晋国处在下风,最头疼的莫过于主帅赵鞅。

此刻的赵鞅,正休沐在家。他独自坐在中庭,听寒风潇潇。

这是董安于走后的第三年。每年岁末,赵鞅都会去祖庙拜祭先祖,看望董叔。

除了正式的祭奠吊唁寄托缅怀思念,秋末初冬,每当赵鞅感到寒意凛冽时,董安于自裁前夜那顿晚膳总会在他心底无数次的重温回放——里面蕴含温暖、有殷切的期待、有叮咛、有不舍、有隐晦的诀别。

握在手中的是董安于的玉佩——这是他特意留给赵鞅的。其余都遵照他的意思,有用的散发给贫民,有纪念意义的留给儿孙好友。

董安于一生信奉俭以养德,勤以修身,除了为官所得的俸禄,几乎没有其他收入来源。他住的宅子是赵鞅替他物色华宅被拒后让他自己挑选,赵鞅出银子买给他的。

除了出席各种场合必须的装束配饰,董安于几乎没有多余的彰显身份的珠宝布帛。

这块玉佩的存在,还是因为他在反省自己的秉性弱点时候发现问题专门去打造的。这是他身上唯一的奢侈品。

董安于天生就是慢性子,早年一直从事案牍工作,所涉事物很少有被人催促需要拼命赶工的,于是性情愈加和缓从容。这本是优点,应当引以为傲。

当他谋划转换跑道弃文从武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性格的不紧不慢很可能成为短板。

行军打仗也好,平日操练也罢,讲求的是令行禁止,守时高效。长官下令说是七日,七日内必须完成,说是今日完成,今日必须达成,不得迁延耽搁。

董安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性格塑造成雷厉风行的军旅风格。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心缓,佩弦以自急”。利用玉佩碰撞的“丁当”声不断提醒自己,加快行事,提高效率。

那天,师徒二人相谈到夜深。董安于把赵鞅送到马车边,拉过赵鞅的手,解下腰间的玉佩,轻轻放入他的掌心。

赵鞅愕然,这块玉佩自打磨好后从未离董安于左右,为何要给他?

董安于笑嘻嘻的解释道:“老朽要享清福了,用不上了,现在要重回慢条斯理的老年生活喽。”

“可是——”赵鞅直觉的推拒。董叔是重感情的人,无论对人对物,时间久了总会恋恋不舍,他不能夺人所爱。

“将军一定会用得上。”董安于凝视赵鞅,语气坚定。

玉佩之于君子,如同车辕上的鸾铃,本意是让清脆声响传入耳朵,怡情养心。若非如此,恐怕会被靡靡之音提前占领阵地,令人心乱神迷。

从小小玉佩可见先人的忧患意识远比今人强烈。习惯未雨绸缪,凡事要提前考虑周全,有备无患。

心是一片沃土,不栽种香花绿树,杂草便会滋蔓,贻害心田。所以,培养积极的爱好比如音乐、绘画、运动,除了陶冶情操强身健体,还能杜绝喝酒、赌博等恶习的侵害。

如今想来,这块玉佩送给赵鞅,其实是意有所指。董安于缺少的,恰恰是赵鞅多余的。董安于希望这块玉佩陪伴赵鞅,时时提醒他,鞭策他。赵鞅缺的是冷静耐性,玉佩的存在正如董安于不离左右。

“看看我闯下的祸端,唉”睹物思人,再加战事反复,赵鞅心烦意乱之至。

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树丛草地发出的。赵鞅心下一慌,以为是什么毒虫草蛇。冷静一想,这个季节,不应该啊,都冬眠去了吧?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除了枯叶随风摇曳,空无一人。

刚要扬声叫人,忽见灌木丛中爬出一人,全身沾满草屑,正缩着脖子,缓缓起身,蹑手蹑脚,打算悄悄离开。

“站住!”赵鞅大喝一声,手放到腰上,摸着佩剑。

那人背对着赵鞅,一动不动,身体僵硬。

“转过身来。”

那人的肩膀明显瑟缩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他的脸上、头发、胸口到处是枯枝和被碾压的碎屑,湿润的泥土弄脏他的衣裳,四处点染,最显眼的当属胸前的一大片污渍。

赵鞅上下打量对方,是个孩子,十岁左右。稚气的面庞,脸色黝黑,身量单薄,浑身散发着野性质朴的气息,一双眼睛直勾勾的迎视赵鞅。

“你是刚买来的小厮?”赵鞅想,不像是管事的孩子。他们被严格限制活动范围,不敢跑出来冲撞主人。赵府的仆役更不可能,他们受过严格训练,知道什么地方不能去。

“我”男孩一时涨红了脸,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何难以启齿?”赵鞅变得不耐烦,眉头紧锁,紧握佩剑,生怕是偷跑进来的流氓混子。

男孩被赵鞅的气势震慑,低下头,嗫嚅道,“我我是我爹是这儿的”

答案呼之欲出之际,一名惊慌的女仆跑了过来,看到赵鞅,“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说道:“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赵鞅冷冷问道:“你儿子?”

“是。”女子轻轻点头,怯怯回道。“奴婢管教不周,将军受惊,奴婢该死!”

“起来吧。”说着,赵鞅又看向男孩,只见他攥住衣角,耷拉着脑袋。

“你叫什么名字?”

“赵”男孩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女子打断,女子急忙替儿子回道:“张无极。”

“到底姓什么?”赵鞅一脸狐疑,为何母子俩说的姓相去十万八千里?

“将军威如天神,孩子没见过世面,吓得口齿不清,并非故意糊弄。”女子赶忙解释,一面拽住孩子,做个手势,要他闭嘴。

“你是做什么的?”赵鞅把视线重新调转到女子身上来。女子年纪不大,虽然衣着朴素,却有几分姿色,不像是做粗活的。

“奴婢在后院侍候夫人。”

“孩子的爹呢?也在府上做事?”在赵鞅的印象中,带孩子的通常双方都在赵府做事,否则不允许带进来。

“嗯。”女子轻轻点头,似乎不愿多提。

赵鞅深感诧异,这名女子除了怕他,似乎还十分排斥他。他自问虽已步入天命之年,身形模样仍保持得很好。站如松行如风,威风凛凛,而非步履蹒跚,面目可憎。

虽说他的脾气是坏了点,急躁了些,也只在处理政事统率军士时才会如此。府里的事情向来由夫人主持,他甚少过问,也从未责罚打骂下人。为何这名女子看到他只想逃得远远的,仿佛他是什么妖魔鬼怪似的?可他明明没见过她啊。

赵鞅陷入思考,一旁的女子则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一个声音解救了女子,“阿奴,怎么去了那么久?”

女子如蒙特赦,一下子站起来,顺手拎起一同跪着的儿子,匆匆向赵鞅告退,“将军恕罪,奴婢有事先行一步。”

赵鞅点点头,看着母子俩的背影,总觉得“阿奴”两个字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听过,却又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