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心中“咯噔”一下,莫不是老叟看出了什么?他回头看,船已驶离岸边有段距离,城关已消失。环顾四周,既没有人,也没有船。
于是心下稍安,回老叟道:“船家不愧是跑江湖的好手,一双眼睛看透世故人情。老朽自幼习武,爱舞枪弄棍,专好与豪爽豁达者交往,模仿他们的胸怀气度。故此虽年长,心志还未腐朽。”
“老者过谦,过谦啊。”老叟哈哈大笑,指了指前方,“老者可看到一只水鸟捕鱼?你看,鱼已入嘴,偏偏鸟儿一个分心,鱼又挣脱了,看来这回鸟儿是要挨饿喽。”
“看到看到。”伍子胥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鸟儿,“可惜啊,白毛红顶,煞是好看。就是缺些历练,被周围事物打扰,务了正事。假以时日,定不会吃这等不明不白的亏。”
“说得好。”老叟用力点头,十分赞成。“想不到老者不仅身子硬朗,眼神也非同常人。跟我这水上谋生的老朽,竟能不分伯仲,真乃奇人也。”
伍子胥的心又“扑通、扑通”狂跳,差点跳出胸口。他用心按压左胸,努力平复,好一会儿才道:“船家见笑了。习武之人,射箭骑马,眼力比寻常人是好些。”
“不知这娃娃几岁了?”老叟指了指公子胜问道。
“八岁。”伍子胥用眼神暗示公子胜不要说话,由他代为回答。
“娃娃很乖巧,上船之后都不说话。”老叟说道:“平日里遇到搭船的孩童,个个聒噪多动,不是趴下玩水就是蹦跳不止,像拉不住的野马。”
“早起赶路,还未睡醒,故此安静。平日里也是顽皮闯祸,不听人言。”伍子胥解释道。
“你来我往几句,转眼就要到了。”老叟说道。
伍子胥一看,果真,岸边就有集市,已经看到人头,他兴奋起来。摸了摸口袋,有个问题马上要解决,他又垂下脑袋,愁眉不展。
老叟伸长竹篙,船缓缓靠岸,伍子胥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老朽家贫如洗囊中羞涩不如”说话间,他的手摸到背囊,拿出一把雕刻精美的短剑,端看许久,恋恋不舍,犹豫半晌还是双手递了出去。“此剑跟随老朽一生,乃家父所赠,权且充当船资”
“嗯,是把好剑。”老叟接过剑,仔细端详,啧啧称赞。“父子相传,定是传家之宝,老夫怎能夺人所爱?”
“那——”伍子胥又摸了摸行囊,实在摸不出什么东西,只得陪笑道:“如蒙不弃,就请笑纳。若是出售,定能卖个百十金,足以抵船资。如若嫌弃,在下实在没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伍子胥面皮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哈哈哈——”老叟把剑递还伍子胥,不疾不徐的说道:“老朽若想要荣华富贵,此刻你们爷孙已身陷囹圄。别说百十金,五万石粮食和大夫爵位已入囊中!走吧!赶紧上岸投亲去吧。”
伍子胥愣在原地,头脑中闪过上船之后的对话,正要还口,老叟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壮汉,你的眼神出卖了你!走吧!”
伍子胥拉着公子胜下船,老叟转身便走,哼着一曲渔歌晚唱,掉头而去。
这是一生之中,伍子胥最难忘的画面——
老叟佝偻着背,撑篙远去。夕阳西下,鸿雁身披彩霞,经行处,划出道道彩虹。这是伍子胥生命中最美且最富诗意的刹那。水波不惊,天地无语。来不及感激涕零,没有豪言壮语致敬,死神被逼退,生命跨过一道障碍。前方,有炫丽灿烂的风光等着他去开辟。
到达吴国后,几经辗转,伍子胥终于见到吴王。
忽然竿子一动,伍子胥的思绪被拉回,手顺势一抬,鱼头露出水面,是条白鱼!伍子胥面上一喜,手中动作不停,鱼身挺长,要先溜一会儿。
他耐着性子,鱼却急得上窜下跳,毕竟性命攸关,马虎不得。终于,鱼儿来到眼前,他一把抓住,把钩脱了,握在手心,仔细观看。
鱼不死心,仍在蹦跶。它头尾上翘,体形狭长,银光闪烁,煞是好看。这种鱼专食小鱼小虾,性情凶猛,游动迅速,不易上钩。不只皮相好,还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炙烤烹饪都不错。
今日的肉食已到手,伍子胥笑了笑,把鱼放回竹篓,继续抛竿。
不堪回首的那一夜,烙印在他的脑海心间。来到吴国之后,本有机会入职大夫,征战沙场,他却选择隐居江湖。如果千艰万难来到吴国,只为闲情养性,当初何必要来?难道是因为公子光说,不可能为了伍子胥一人的家仇讨伐楚国,所以他负气任性,躲在此处蹉跎时光?
哼!他心底暗笑,不过是仿效太公钓鱼——垂钓是假,真正的目的是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被重用的机会!!为此,他不得不潜性隐身。因为他深知,机会到来之前,动不如静,巧不如拙。
当日公子光的一番话,暴露了他的野心。
吴楚敌对多年,交兵无数,两国本就水火不容,就算伍子胥复仇心切,劝吴王出兵,不过是顺水推舟,符合自己的利益,也与吴国争霸的意图不谋而合。换句话说,伍子胥的加入,增强了吴国胜楚的实力,何乐不为?
所以,伍子胥断言,公子光对他并无成见,只是他有比率军伐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至于是什么事?没有发生之前,谁都不知道。待到发生时,一切已成定局。
这件事情,催促不得,推进不了,唯有等待。等待跟渔樵耕读岂不是更配?所以,伍子胥暂时将仇恨潜抑,把心事压箱底,寄情山水,日复一日。消磨的是时间,磨砺的是意志。
白鱼乃太湖之宝,性情多疑,吃饵挑剔。这些年,伍子胥钓到的白鱼屈指可数,像今日如此肥美的更是从未有过。他咧嘴淡淡一笑,白鱼都来了,他等得已经够久了,那个命定的机遇应该不远了吧?
忽然“噼啪”一阵巨响,随之是一道白光,天边被撞击,无数裂缝蜿蜒曲折,朵朵诡异的妖花同时绽放。花朵隐了又现,来了又去。几个回合过后,“吧嗒吧嗒”的雨从天而降。不一会儿,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人影更是瞬间被淹没。
看来今日与江湖无缘,短暂会面后便要离别,伍子胥有些不舍。他看了看竹篓中仅有的鱼获,安慰自己,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看样子,一时半会雨是不会停了,鱼儿也不会冒险出来,还是归家吧。竹篱茅舍一壶酒,临窗小酌任风雨,应当别有一番滋味。
收拾好渔具,伍子胥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雨中。
远远就看到自家茅屋的门已打开,伍子胥心中犯疑,大风大雨,是哪个不速之客?他不担心毛贼偷儿,他不名一钱,家贫如洗,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不必庸人自扰。
怀揣着好奇心,他靠近门房,没见着人,先闻到一股酒香,沁入心脾,馋得他猛吞口水。他隐隐猜到来人是谁,放下斗笠鱼篓,蹑手蹑脚,四处张望。像是生怕惊扰主人的盗贼,惟恐发出响声错过偷窃的机会。
忽然,他感到身后有人,正准备扭头看,眼睛刚瞟到肩膀,一只手横过来。他的脖子往后仰,身体往后一靠,右腿朝外一勾,双手往背后一推,只听一声闷响,来人倒在地上。
他转头一看,不禁失笑,“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