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州来过往(3)

“师傅是不是觉得不太好?”赵鞅自小跟董安于研习史事,朝夕相处,他察觉到董安于对智砾似乎颇不以为然,于是有此一问。

“没有。”董安于犹豫片刻,摇摇头,“你们本就投缘,又有相同的经历,多多接触,不是坏事。毕竟,人生一世,知己难求。只是——”

他想了想,又道:“你年轻识浅,交友处事要时时小心。不能因为是你的朋友,就以为他事事皆对,要明辨是非,尺度在胸。”

“鞅儿明白。”赵鞅用力点头,“从小师傅就时常提醒,鞅儿心里有数。”

“如此便好。”董安于又露出笑容,“今后咱俩可是同在三军,在下初来乍到,有许多不明白的,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师傅哪里的话?”赵鞅拍拍胸口道:“军中有舅老爷压阵,谁敢为难你?再说了,我虽年幼,好歹也是堂堂下军佐,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师傅,跟你过不去岂不是跟我过不去?”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董安于不过是跟他开玩笑,见他如此认真,不禁好笑。“如果谁敢对我不敬,我找你便是。毕竟已经不在君主左右,唯有靠你出头了。”

“包在我身上。”赵鞅一时豪气干云,“不过我总觉得,师傅投身军中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赵鞅聪慧敏锐,依他对董安于的了解,如果只是个人想法,董安于不会特意上门跟他说,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不愧是我董安于的关门弟子。”董安于没有别的弟子,虽然许多人前来求教,都被他拒之门外。因为是赵成的嫡子,他又跟这孩子投契,所以经常过府指点。“其实——到军中是为了履行对你父亲的承诺。”

董安于说得轻描淡写,赵鞅却万分惊诧。

“为何从来没听说过?师傅是何时对我父亲许下承诺?”赵鞅糊涂了,为何如此重大的事他竟不知?为何要隐瞒至今?

“并非刻意隐瞒,只是之前没有空缺一直苦无机会实践承诺。如今恰逢时机,所以就去完成罢了。”董安于安抚道。

“你父亲请我辅佐你撑起赵氏家族门楣,我对他许下承诺。无奈我一介书生只懂行文辞令,如果维持现状,恐怕难以扶持。于是我便想,如能去往军中,跟你一道,可能会对你有所裨益。”

董安于的一席话令赵鞅感动不已。原来他自愿去往低位是为了兑现对父亲的承诺,为了他,他竟做如此牺牲。可是,究竟是为什么他愿意做如此牺牲?

“师傅,其实你不必如此——”赵鞅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才说道:“为了我的未来竟要耽误你的前程。”如此重大的恩情,他不知如何回应。

“不必有负担。”董安于摆摆手,不以为意。“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年少时博览群书,交流广泛;入仕后游历各国,来往诸侯,服侍君王,知人识政;中年自当投向行伍,驰骋疆场,挥洒热血,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是我对自己的期许。”

“师傅——”赵鞅一下跪倒在地,“请受鞅儿一拜!”

这一拜,有感激,有钦佩,有诚服。是晚辈对长辈的景仰,是弟子对师长的尊崇。

从这一刻,赵鞅开始明白,老天爷对他是万分眷顾。

他虽失去了父亲,可是父亲并未远去,他的爱仍围绕左右。董叔不仅是他的良师益友,还会代替父亲照顾他。相应的,他也会将他视同父辈孝敬。

“快起来。”董安于一把扶住赵鞅,眼神慈爱,“不必行此大礼。”

“虽说师傅投入军中,是好事一件,可是——”赵鞅说道:“军中不比朝中,不时要艰难跋涉,派驻苦地,一走就是数月。近些年,少有三军同行,多是中军出征,恐怕以后咱俩碰面的机会更少了。”思及此,赵鞅心生不舍。

“不必担忧。”董安于十分从容淡定,“我特意跟新任史官打过招呼,未来,他会暂代我的职能,与你纵谈政史。”

“师傅是把我当成荡手山芋甩给别人,以后便不理了?”赵鞅的语气充满幽怨。

“看你说的。”董安于站起身,拍拍赵鞅的肩膀,“弱冠已近五年,还像个孩子,时时忧心被人遗弃。不过是为你引见一位名士,可补我的不足,对你定是有益无害。”

“师傅推荐的人,岂是等闲之辈?师傅又不会害我,我自然不担心。”赵鞅瘪嘴说道:“只是咱们师徒多年,突然换人当我师傅,我不习惯。”

“久了自会好。再说了,师傅也没说从此对你避而不见。一有机会,咱们还是会聚首。”董安于有些无奈,几许欣慰,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对自己不舍,恰恰说明这些年投注的感情没有白费。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烦请师傅现在就开讲。”赵鞅正襟危坐,像个待教的童子。

“这——”董安于不禁哑然失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深夜教学,你打瞌睡怎么办?”

“都是儿时的糗事,师傅就别取笑我了。”说着,赵鞅的脸庞微微一红。

“好像那时已有十六七岁,不算小了。”难得有机会开玩笑,董安于打趣道:“为了防止类似事件再次发生,恐怕还得戒尺登场才行。否则,为师岂不是白费口水,还打搅了学生的好梦,两相无益,自讨不快?”

“师傅的三寸强兵,徒儿甘拜下风。”赵鞅站起身,朝董安于深深作个揖,转身拿起一把戒尺,双手递到董安于面前。

“欲善其事,必利其器。”董安于接过戒尺,在手中反复摩擦,还象征性的吹了口气,似乎这样做可以让戒尺更有份量。

“请师父教诲。”赵鞅退后一步,又朝董安于深深一揖。

“开讲——”董安于低喝一声,把戒尺顺势往桌子右面一甩,气沉丹田,蓄势待发。

“还是从楚国说起吧。”沉吟片刻,董安于说道:“楚王抢过太子妃后,惴惴不安,担心太子伺机报复。为此,一直郁郁寡欢。”

“做贼心虚,小人得志。”赵鞅恨恨说道。

“说对了,小人还真的得了志。”董安于继续道:“费无极一手策划的这出戏,正按照他的预期在发展。楚王的猜忌,恰恰中了他的圈套。”

“难道他还能把太子流放不成?”赵鞅不以为然道。

“太子无错,流放大可不必。”董安于缓缓说道:“费无极以楚国西南居住的百濮不服从为由,劝楚王派兵征伐。并以此为由,劝楚王把太子迁往北地,巩固楚国在北方的势力。”

“听说太子建被安置在城父,难道是费无极的主意?”赵鞅也听说了这件事。

“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本应立于国都,赋予重任。唉——”董安于长叹一声,“置之偏远,恰是祸之肇始。”

“师傅何出此言?”赵鞅问道。

“费无极之所以处心积虑要把太子调离,他的行为绝不会到此止步。”董安于分析道:“太子耳目众多,又加身份尊贵,他不敢轻易抵毁。一旦远离政治中心,他便可造势,无中生有,极尽污蔑之能事。到时,太子申诉无门,命运便不由自主。”

“太子毕竟是太子,与楚王又是父子,岂会因为一介大夫的几句闲言碎语就被离间?”赵鞅仍是半信半疑。

“‘骊姬之乱’时的太子申生,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董安于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