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尔不知道自己离开安仁殿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那些来往的宫人们有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但她已经顾及不了那么多了,她所有的演技在安仁殿的时候已经全部用尽。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想她应该回北辰宫,但她却忽然不想回到那个代表皇后尊荣的地方。她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双腿随着它自己的意识带着她向前驱动。
一路上如鱼和不为在她旁边说着什么,她仿佛听见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往前走,等到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凌烟阁门口。
这里曾经是郑妙音的寝宫,现在已经被封了,但那蒙尘的朱红色大门仍然掩饰不住它曾经的辉煌。就像郑妙音已经不在了,但她对李复书的影响却丝毫没有减少,甚至比从前更甚。
这一路上赵学尔的脑海中来来回回地闪过李复书刚才的模样,他的愤怒,他的隐忍,他的不耐烦,他的怀疑,他的不满,他的惊讶......
赵学尔忽然隐隐意识到,李复书今天所有的情绪,或许根本不是因为姜无谄,也不是因为姜无骄,而是因为她。
或许从一开始,从她踏进安仁殿门槛的那一刻起,李复书就已经在猜忌她、防备她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得出这样结论的时候,她似乎并没有觉得十分意外,只不过心里头有些难受,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和李复书商议朝政之事,以前李复书总是能够尊重她的意见,甚至还会经常把奏折带去北辰宫和她一起讨论。当然,他们也会有争论的时候,但那时候他们都能够毫不避讳地直抒己见,而是不像今天那样,李复书明明对她不满,却隐忍不发,直到怒气藏不住了才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不只李复书变了,她也变了,她变得不再坦荡,不再光明磊落。
她明明对姜无谄的事情有自己的想法,明明她也很想帮姜无谄,可她却不是第一时间去找李复书商议,而是绕着弯地请魏可宗帮忙,甚至拿李继做借口。
在李复书面前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她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他们是夫妻,也曾经是最亲密的伙伴,她以为他们志同道合,如今却相互不信任、相互防备、相互疏远,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以前她只不过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事实,但当她一旦确定以后,过往的一幕一幕,一切的蛛丝马迹蜂拥而至。
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李复书虽然还是常去北辰宫歇宿,却很少再主动与她提起前朝之事,即使偶尔她主动提起的时候,李复书也心不在焉,没说两句话就打岔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想到她劝阻李复书封赏故旧的时候,李复书也曾经讥讽她排除异己,结党营私;
她想到李复书对她的忌惮之心,竟然明显到卫亦君特意传话让她小心;
她想起除夕夜那晚,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守岁到天亮;
她想起万寿节那天,李复书在宴会上故意给她难堪;
她想起李复书说要给郑妙音报仇时恶狠狠盯着她的狰狞模样......
是的,她想起来了,她和李复书变成今天这样,似乎就是从郑妙音的死开始的。
所以,李复书是为了替郑妙音报仇才这样对她的吗?
赵学尔定定地看着那扇紧闭着的大门,仿佛透过这扇门看见了它曾经的主人,郑妙音的死她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我对不起你,皇上这样对我也是应该的。”她轻声呢喃着,仿佛是在说给这扇门里的主人听,又仿佛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身后的如鱼和不为没有听清,出声询问道:
“皇后,您说什么?”
“是啊皇后,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方才侯在安仁殿门外,里面的情形她们听得清清楚楚,不为几次都想进去替赵学尔解释,幸好如鱼拉着她,才没有让她莽撞行事。
不为刚一出安仁殿就脾气火爆地替赵学尔抱不平,如鱼虽然也十分气愤,但她更加体贴赵学尔现在的心情,她知道现在说这些话只会让赵学尔更加伤心难过,因此低声制止不为不许其再乱说话。好在不为虽然没有那么细心,但胜在听话,便也安安静静地跟在赵学尔身后。
她们见赵学尔没有回北辰宫,刚开始还以为她走错了路,不为提醒了两遍也不见回应,如鱼想着能散散心也好,便随她去了,谁知道赵学尔竟然来了凌烟阁。
凌烟阁是死过人的,多少有些晦气,平日里根本没人会来,赵学尔这时候到这里来,她们难免更加担心。
可赵学尔却只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最后看了凌烟阁一眼,道了声:“回去吧。”便率先往北辰宫的方向走去。
赵学尔虽然还是没有回答她们,但好歹出了声儿,见她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两个丫头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心想赵学尔或许真的是走错了路才会到这里来。至于刚才没有听清的话,既然赵学尔没有特意嘱咐,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用放在心上了。
她们紧跟在赵学尔身后,一路上如鱼犹豫了好久,还是问道:“您刚才......为什么不向皇上解释,您是为了大皇子才替姜御史求情?”
她当然知道赵学尔不完全是为了李继才这样做,但至少如果不是因为李继求情,赵学尔确实已经不打算再管姜无谄的事情了,所以说赵学尔是为了李继才替姜无谄求情也是说得过去的。
不为那个莽撞丫头一听立马激动起来:“你现在知道要皇后解释了,那我刚刚要跟皇上解释的时候,你拉着我做什么?如果不是你拉着我不让我说话,不然我非要和皇上理论理论,定不会让皇上冤枉皇后。”
在她看来赵学尔完全是为了李继才会替姜无谄求情,李复书不领情也就算了,竟然还冤枉赵学尔利用李继,实在人神共愤。
不为因为不满李复书冤枉赵学尔,竟然连如鱼也一同怨怪起来,虽然她也知道李复书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不是她们这些宫女可以随意置喙的,但她就是心疼赵学尔,看不得赵学尔受委屈。
走在前面的赵学尔听见两个丫头的话,不禁也在心中默默问自己:解释,有用吗?
恐怕即使解释了,李复书也只会认为她在狡辩。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她明明已经知道是她先做错了事李复书才会这样对她,她明明也知道这些后果都是她应该承受的,可她还是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赵学尔又变成了闷葫芦,如鱼暗恨自己多嘴又让赵学尔伤心,斥责了不为一句“莽撞不知身份,若不是我拉着你,恐怕皇上盛怒之下,你自己要吃一番苦头不说,还要连累皇后。”便把刚才的话揭过去了。
不为也只不过是撒气罢了,心知自己没理,便也不再提及方才的事情,默默地陪着赵学尔回了北辰宫。
安仁殿,朱志行应召而来。
他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其间觑了李复书一眼,见李复书果然脸色极为难看,心中得意,面上却更加诚惶诚恐。
李复书歪靠在扶手上,看起来十分疲惫,见朱志行来了,非但没有打起精神,反而越发沉闷:“皇后刚刚来过。”
朱志行站在下首,低着头不说话。
“她是来替姜无谄说情的,说要让他去给大皇子做老师。”李复书眼眸越发深邃。
朱志行还是不说话,束手束脚的模样,仿佛不敢置喙。
李复书撇了他一眼,心中明了他这般态度的缘故,略微柔和了语气道:“你不必拘谨,刚才……是我错怪你了。”
原来早在赵学尔来安仁殿之前,朱志行就已经先一步来找过李复书了,而且几乎是他前脚刚走,赵学尔后脚就到,时间掐得刚刚好。
李复书会如何处置姜无谄,不但赵学尔关心,朱志行也十分关心。他既然已经决定要对付赵学尔,自然也要将赵学尔身边的人都谋算在内,他已经认定姜无谄是赵学尔的人,所以姜无谄如今的动向也都在他的监控之中。
他身为侍中,有审查诏令、签署奏章之权,比赵学尔更光明正大、也更早地知道李复书打算外放姜无谄去宿州做刺史的消息。宿州偏远,姜无谄若被贬官外放,从此远离京都这个权力中心,无疑会让赵学尔少一条得力的“臂膀”。毕竟姜无谄的职级虽然比不上他,但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之权,日后他与赵学尔较量的时候,姜无谄无疑会是个极大的威胁。
对朱志行来说这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可他却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满意。
赵学尔方“内讧”,如此千载难逢的契机,他本打算要让赵学尔伤筋动骨,结果却只扳倒了一个姜无谄,而赵学尔任然安然无恙。宿州刺史虽然不如御史大夫,却也主政一方,况且只要有赵学尔在,说不定姜无谄什么时候就又能回京都了。他伺机等待了那么久,一想到最后或许只是姜无谄不痛不痒地出去公费旅游一番又回来,便心不能甘,所以他急急得地跑来驳回李复书的诏令。
身为宰相,直接攻击后宫内眷未免有损气度,所以朱志行没有直接说赵学尔的不对,而是痛心疾首地指责李复书宠爱赵学尔无度,为女色耽误公务,包庇姜无谄。侍中有封驳诏令之权,他在指着李复书鼻子骂的时候显得义正严辞,看起来十分的高大上,他以为他这样做就能够掩饰他真正的目的。
但李复书是什么人,他自然一眼就看出了朱志行的小心思。
针对姜无谄的处置办法,是他与姚厚德一起商议的,并且他还特意征询过魏可宗的意见才做的决定,与赵学尔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连魏可宗这个受害人都对他的决定毫无异议,朱志行却特特跑来质疑,分明就是故意在找赵学尔的茬儿。
朱倩在宫中为妃,朱家与赵学尔天生就不对付,朱志行说几句赵学尔的坏话在李复书看来也属正常。所以他倒也没把朱志行怎么样,只不过略带鄙视地讽刺了几句,顺便解释了姜无谄的事情与赵学尔无关。
谁知朱志行听了李复书的解释之后,非但没有罢休,还说姚厚德和魏可宗都是赵学尔的人,因为赵学尔想要保姜无谄,所以姚厚德尽心尽力,而魏可宗受了委屈也不敢吭声。
魏可宗和姚厚德是李复书当下最倚重的朝中老臣,实为大厦栋梁,庙堂之器。朱志行为了诋毁赵学尔而攀扯上他们,李复书更觉得朱志行为了一己私欲而置国朝利益于不顾,实在无所不用其极。他顿时怒不可遏,将朱志行一顿臭骂给赶出了安仁殿,并且不许其再对赵学尔不敬。
所以在此之前,即使面对朱志行的谗言,李复书也从来不曾把姜无谄和赵学尔联系在一起过,更从未怀疑过赵学尔当初推荐姜无谄的用心。但当赵学尔为了替姜无谄说情来找过他之后,他突然觉得朱志行对赵学尔的指摘或许也并不完全是子虚乌有。
目的达到,朱志行自然也不再装样子,赶紧表态:“臣受委屈不要紧,臣只怕皇上会被奸佞之人蒙蔽。”
这话可说到李复书心上去了,他深觉自己先前就是被蒙蔽了才会那么相信赵学尔,“我只不过是把姜无谄外放至宿州做刺史,皇后就不愿意了,她为了替姜无谄求情,竟然还搬出了大皇子。大皇子才不过十岁,甚至还未通朝政,皇后竟然就把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真是费尽心机。”
“是啊,大皇子才多大,哪里懂什么朝政之事,就算他说了什么,那肯定也是被人教唆的。”朱志行面上担忧,低垂的眼眸中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
因为李继才是他整个计划中最精妙的部分,是他对付赵学尔的利器。
他要借姜无谄之事对付赵学尔,那么赵学尔便必须要参与其中才行。
当他得知李复书打算把姜无谄外放宿州刺史的时候,便知道他先前的计划要落空了。
果然,朱倩的人打听到赵学尔主仆几人竟然找了个休闲的地方载歌载舞,看来她们这是得到了消息在庆祝啊。
三年了,自从朱志行第一次与赵学尔交手失利,他便当机立断决定潜伏下来,这些年来无论他经历了怎样的沉浮,他都不动声色,从来不在外表露对赵学尔的不满,甚至他还嘱咐朱倩在赵学尔面前伏低做小,为的就是避免与赵学尔正面对上。但他那样做并不是因为他怕了赵学尔,他从来没有忘记送朱倩给李复书做妃妾时候的野心,他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一击即中。
现下机会来了,他也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可这时机却稍纵即逝。
究竟是勉强继续,还是再等待下一次机会?
朱志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猛虎出笼断然没有回去的道理。
但他不是一个莽撞的人,他不会在明知徒劳的情况下做无用功,尤其这一次之后他或许就要在赵学尔面前暴露了。
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无论是在李复书还是朝中大臣们心目中,赵学尔都威望甚深,根本不可能一举将其铲除,这将是一场持久战,所以一旦他暴露以后,朱家和赵学尔就算是撕破了脸皮,而他和朱倩也会置于危险之中。
但他既然已经决定反击,危险就不能避免,他不担心暴露,他只担心暴露得没有价值。
怎么样才能做到既抓住这次机会,又还以最有力的反击呢?
冥思苦想的朱志行看到门外跟随着师傅前来政事堂借阅卷宗的李继时,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机会没了不要紧,他还可以创造机会,一个比之前更好的机会。
未免被人怀疑,他和朱倩都不能主动与李继接触,所以这件事还得借姜家人的手去办。
朱志行想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但实施的过程却没有那么顺利,尤其姜无谄那个脑袋不会转弯的家伙让他很是头疼,任由他如何旁敲侧击,姜无谄都不为所动,一副任由李复书处置的模样。
幸好榆木脑袋还有个沽名钓誉的爹,这才没有让他的完美计划泡汤。
所以,朱志行刚才之所以猴急猴急地来找骂,并不是他错估了形势,他只是为了赶在赵学尔来之前给李复书一个引导,一个暗示。无论李复书之前究竟有没有怀疑过赵学尔,只要赵学尔在朱志行之后再开口为姜无谄求情,李复书都一定会心存防备。
而李继的出现就像一根尖刺,它扎破了李复书的理智堡垒,让那颗名叫怀疑的种子迅速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最后冲破天际,成为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果然,他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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