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姜无谄去给大皇子做老师?”李复书的脸色不太好看,沉声道:“你应该知道姜无谄是因为办事不力才被我调回京都,而且他回来以后不但不好好儿反省,反而听信流言,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公然弹劾魏可宗,引得朝中大臣们物议沸腾,他行事如此不妥当,你还让他去给大皇子做老师?”
虽然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其言语之中却不仅有对姜无谄屡教不改的不满,还有对赵学尔让姜无谄这个屡教不改之人做李继老师的不悦。
李复书的情绪,赵学尔十分理解。
也是,李复书是皇帝,在他眼中大概只有这世上最德高望重之人才能堪任他儿子的老师,姜无谄这个屡屡犯错且即将要被他发配出京都的待罪之人自然是不配做他儿子的老师的。不仅是李复书,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不会愿意一个待罪之人做自己儿子的老师。
赵学尔自觉十分能够理解李复书的心情,丝毫没有把他的不满放在心上,平心静气地解释道:“姜无谄是御史,御史闻风而奏是他的职责,我看过他代天巡狩时经手过的卷宗,也听说了他在为政殿上弹劾魏可宗的事情,虽说做法是有些不妥当,但都没有丝毫违规逾矩之处。”
“而且也正是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做法,恰好证明了他不畏强权,中正无私的品性。大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将来是要肩负国家重任的,他的教育和成长关乎南唐的未来,所以他身边人的品性尤为重要,像姜无谄这样秉性正直又忠言敢谏之人,留在大皇子身边教导、陪伴,最合适不过。”
赵学尔自认为这样的处置办法无论是对姜无谄还是对李继都是最好的安排,甚至对南唐的未来都是有益处的,她相信一向善于纳谏的李复书一定会赞同她的想法。
谁知李复书却怒气更甚:“我南唐泱泱大国,不畏权贵、忠义无私之人大有人在,不是只有他姜无谄一个人做得到,也不是只有他姜无谄一个人才配做大皇子的老师。”
李复书更加生气,赵学尔非但毫不慌张,反而莞尔一笑。
她心想果然,无论李复书如何生气,对儿子总是关心的,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但大皇子幼时曾经受姜承徽照顾,对姜家人要比对别人更加亲近。如今他日渐长大,身边需要亲近信任之人的教导和陪伴,日后他的左右更需要忠诚敢谏之人的匡正和辅佐,而姜无谄就是这个既得大皇子亲近信任又忠直敢谏之人呐。”
赵学尔以为李复书的怒气来自于他对李继的关心和疼爱,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李复书对李继越是关心爱护,她便越有把握说服李复书将姜无谄留在李继身边,不然她还真没有什么理由让姜无谄留在京都。
所以李复书越是生气,赵学尔反而越安心。
但她的解释非但没有换来李复书的理解和感动,反而目光愈发不善:“哼,越是亲近之人,才越是会利用大皇子图谋不轨之事。”
他说话的时候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赵学尔,有那么一瞬间,若不是知道他们此时谈话的主人公是姜无谄,赵学尔还以为李复书口中那个利用李继的人是她。
她暗暗压下脑海中那一闪而过的荒诞念头,试探道:“对姜家而言大皇子终究与别人不同,姜无谄对大皇子该是忠心爱护不及,又怎么会对大皇子不利?”
先太子妃难产而死,是姜无骄把李继抚养长大,虽然她犯错被赶回娘家,但她离开太子府的时候李继早已经记事,对他来说姜家人可能比先太子妃的娘家人还要亲近,日后他若是做了皇帝,姜家人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姜以忠和姜无骄不也是对此十分了解,所以今日才会大费周章地乔装进宫来找李继帮忙的吗?
这些道理姜无谄不可能不清楚,按理说他绝不可能做对李继不利的事情。
但为什么赵学尔再三解释留姜无谄在李继身边的理由,李复书还那么生气呢?
甚至于李复书方才看她的眼神,竟然让她都有些害怕了。
李复书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眼神太过吓人,他收回迫人地目光,稍微放松身体靠在椅子上,不经意地道:“不会吗?姜承徽当初不就是利用大皇子的信任陷害皇后的吗?”
当赵学尔从李复书口中听到姜无骄名号的时候,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了。
原来李复书之所以会那样看着她,不是因为生姜无谄的气,也不是生她的气,而是在生姜无骄的气。当年姜无骄利用年仅七岁的李继败坏她的名声,还差点牵连李复书失去监国之位,确实令人可恨。
只是她没想到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李复书竟然还余怒未消。
难怪这几年极少听到他主动提起姜无骄,甚至连他登基了都不曾想过给姜无骄改个名号,仿佛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个人。
只是姜无骄虽然做错了事,但她好歹将李继照顾长大,而且她也已经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赵学尔早已经把姜无骄当年陷害她的事情忘记了,更不想姜无谄因此而受到牵连,继续耐心地劝说道:“姜承徽是姜承徽,姜无谄是姜无谄,他们虽然是兄妹,但秉性却完全不同,皇上不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些年来才会如此器重姜无谄的吗?”
“哼,我就是太信任他了,才会给他机会辜负我的信任。”李复书再次表露他的不满。
“辜负?姜无谄这些年来对皇上、对朝廷可谓尽心、尽力、尽忠,纵然有做不好的地方,也绝不是有意辜负皇上的信任。”赵学尔也再次为姜无谄解释。
李复书非但无动于衷,反而面有隐色:“无论有意还是无心,他总归是犯了错,犯了错就应该要接受惩罚,我已经决定把他外放至宿州历练几年,皇后就不要再替他说话了。”
赵学尔知道李复书的话说得很对,对姜无谄的惩戒也很合理。但她只要一想起方才李继失落的背影,便不忍心就这样放弃,再接再厉道:“但对大皇子来说,姜家人终究与别人不同。皇上让姜无谄去大皇子身边,既算是对姜无谄有了惩戒,又成全了大皇子的一片情谊。”
姜无谄本是朝中重臣,却被打发去教一个还没有入朝的皇子,这对正年轻气盛的他来说也算是极大的惩罚了。赵学尔自认为她给姜无谄的教训并不比李复书少多少,想来李复书为了李继应该也会同意她的办法。
但李复书却没有体会到她的用心,反而对她的纠缠逐渐没有了耐心:“任人不唯亲,朝廷有多少忠心赤胆之臣,他们为南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个个儿都有资格教导大皇子,又岂止姜无谄一人?”
“可大皇子......”赵学尔再三再四想要继续劝说。
“皇后!”当赵学尔再一次提起李继,李复书终究忍不住大怒:“难道你也要学姜承徽利用大皇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皇上......皇上怎么会这么看我?”赵学尔震惊极了,她不敢相信方才怀着极大的恶意质疑她的话竟然出自李复书之口。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为完成李继的心愿在这里费尽唇舌,到头来在李复书眼中竟然是她在利用李继?
相比赵学尔的震惊,李复书则十分平静,甚至还有几分憋了半天终于说出来了的畅快,言辞越发犀利:“大皇子是先太子妃所出,与姜家人有什么关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和姜无谄扯到一起,不是利用他是什么?”
赵学尔定定地看着向她宣泄愤怒的李复书,一向能言善辩的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复书等一会儿,没有等来赵学尔的回应,冷笑道:“皇后不说话,难道是觉得委屈,觉得我错怪了皇后?但我才决定将姜无谄外放,皇后就急遑遑地赶来安仁殿,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给大皇子找老师来的吗?难道皇后当真就没有一点点别的用心吗?”
他太了解赵学尔了,从赵学尔的第一句话开始,哦不,应该说从赵学尔进安仁殿的门那会儿开始,他就已经知道她来这里的目的了。
委屈吗?
赵学尔当然觉得委屈。
但她来这儿真的只是为了给李继找老师来的吗?
赵学尔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
得到回应的李复书面色稍霁,语气温和又不失严厉地道:“我知道皇后看重姜无谄,但当初皇后举荐他做御史大夫的时候我就已经破了例,如今他不胜其任,若是我再因为皇后求情而徇私,日后大臣们犯了错,个个儿都来求情,那我还怎么管理这些大臣们,又怎么管理这偌大的江山?”
面对李复书的质疑,赵学尔原本是既震惊又气愤。
但经过这几连问之后,她忽然又觉得李复书会有这样的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初姜无谄是因为她的举荐才做了御史大夫,现下一听说他要被贬官外放,她就立马跑来求情。虽然她这么做是为了李继,但在李复看来却是她这个嫡母在利用李继的名号为姜无谄求情,经过当年姜无骄之事,李复书吃一堑,长一智,对她有所怀疑也是可以理解的。
短短几息,赵学尔心中仿佛惊涛般汹涌澎湃,最终又在她理智地强压下回归平静:“皇上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姜无谄的事情皇上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权当我今日没有来过安仁殿。”
她虽然不希望李继失望,但此时李复书对她心生怀疑,她若再继续劝下去,只会让李复书更加抗拒。她权衡再三,未免多生事端,终究不再坚持。反正她原本就觉得,按照李复书最开始的决定,姜无谄去宿州做刺史也没什么不好的。
“皇后能够想明白就好。”李复书对赵学尔的识时务很是满意。
赵学尔就此告辞,往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道:“姜无谄先前代天巡狩,一路上举贤罢废,整肃吏治,彰显圣德,成效显著。现下他才刚刚回来,皇上将他贬官外放,恐怕会有人凭此揣摩圣意,心存侥幸,继而不良之风借机抬头。皇上要对此有所警惕,否则先时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
李复书不以为意地道:“皇后放心,我已经选了两个人接替姜无谄继续巡视地方,皇后担心的事情必定不会发生。”他心想赵学尔真是瞎操心,难道这么简单的问题他会想不到吗?
赵学尔摇了摇头:“可姜无谄就是因为执法太过严苛才被撤了下来,接替他的人难免会因为前车之鉴而有所顾忌。或者即使他们不受姜无谄的影响,仍然严格履行他们的职责,但若是再有人对巡察之人不满,如法炮制当初对付姜无谄的那些手段,到时候皇上又该如何呢?难道再像处置姜无谄一样将他们也贬官外放吗?”
“举贤罢次、肃清吏治是地方发展改革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步,当初改革本就是在很多人的质疑和反对声中艰难进行的,任何的意外都有可能导致改革的失败,皇上绝不可掉以轻心。”李复书挑选了两个人接替姜无谄代天巡狩的差事,赵学尔早就知道了,但她却不觉得这样就能万无一失。
因为先前弹劾姜无谄的那些人,有些或许是出于义理公正地评论姜无谄的是非功过。
但更多人却是出于某些私利借机诬陷打压姜无谄,其中不乏有人是为了阻止改革才这么做的。
现下姜无谄被撤了下来,赵学尔十分担心改革之事会因此受到影响。
她绝不允许任何事情妨碍改革的进展,这也是她对姜无谄格外关注的原因。
改革虽然是赵学尔提出来的,但李复书也同样重视。
他想了想,觉得赵学尔说得有理,答应会留意处理。
见到李复书对这个问题终于重视起来,赵学尔这才安心告辞。
她刚一转身,面上强装的平静就再也支撑不住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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