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鱼走了以后,宫人进来传话说孟夫人递牌子求见。
孟夫人往常来宫中都只不过是请安话家常而已,基本上没什么要紧事。今日赵学尔心烦,懒得招待她,便让不为去回绝了。
不多时,不为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抬了个大箱子,说是孟夫人进献给赵学尔的心意。
她把礼单递给赵学尔,笑嘻嘻地道:“因着平日里孟夫人送来的心意皇后都会收着,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她送来的东西收了。只是孟夫人这箱子里也不知道装的什么稀奇玩意儿,竟然还上了锁。”
因着孟夫人往常送来的心意都是味道好些的吃食,或者是市面上搜罗的精巧些的小玩意儿,当真是礼轻情意重。不为以为孟夫人这次送来的东西也一样,只不过是体积大了些,说不定这口漆红描金的楠木大箱子都比里面的东西值钱。
所以在她看来孟夫人这又是烫金礼单,又是装箱上锁的,实在没有必要。
但她又怕说出来之后,赵学尔会责备她糟蹋别人的心意,便只好憋着笑打趣两句。
赵学尔与不为想的差不多,本来还没有在意孟夫人送来的这箱东西,听不为这么一说,瞥了眼那浑身富贵气的大木箱子,便拆开礼单看了起来,同时把夹在里面的钥匙递给不为去开箱子。
礼单上写的是一件专程为赵学尔定制的衣裳,布料数匹和一匣子点心。
衣裳和布料占地大不好拎,装在箱子里才便宜运送。而且若是不放好,万一在路上洒了出来弄污了,可就不好送人了。况且布料有好有坏,何况是给赵学尔穿的,就算她再节省也不能失了皇后的体面,所以孟夫人送来的衣裳和布料总归是便宜不到哪里去,想来孟夫人是不放心才上了锁。
这样一想,孟夫人把心意装箱上锁也是正常,赵学尔不疑有他,便要放下礼单。
忽然,听见那边不为打开了箱子惊呼道:“好漂亮的衣裳。”
赵学尔抬眸望去,只见不为手中捧着一件云锦做的羽衣,金丝银线穿杂其中,鸟兽毛羽装饰其外,不为小心翼翼地展开,羽衣舒展之时可见流金逸彩的炫目光辉,摇曳间仿佛飘飘欲仙。
赵学尔非但没有像不为和其他宫女那样感叹云锦羽衣的美丽,反而皱起了眉头。
若只是几件样式好看些的普通衣裳,她收了也就收了。
可光是那云锦就寸锦寸金,孟夫人送的那件云锦羽衣更是华丽无比,只怕在京都都能换几套宅子,如此造价不菲,便不只是寻常的人情往来那么简单了。
她凑近箱子旁边,翻看下面的东西,除了数匹同样浮光跃金的云锦布料之外,最下面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十分精致的小匣子,也是上了锁。
礼单上说这是一匣子点心,但赵学尔看了看手边波光粼粼的云锦布料,再看看不为手上那仿佛仙人才能穿的云锦羽衣,自然也就不会再单纯地相信这匣子里装的只是几块甜品点心了。
礼单里只有一把钥匙,应该是外面的大箱子和里面的小匣子共用。
外箱的锁和钥匙方才被不为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赵学尔取出钥匙,打开小匣子,里面赫然是厚厚的一沓银票,且都是整千数的银票。
赵学尔盯着手中的银票看了一会儿,随即放回小匣子中,重新盖上盖子,吩咐不为道:“你去看看孟夫人还在不在,若是在,马上带她来见我。”
孟夫人果然候着没走,跟在不为身后进了北辰宫。
赵学尔高坐上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往常孟夫人来见赵学尔,总是恭敬中散发着压抑不住的得意。这次也不知道她是被赵学尔的模样给吓着了,还是有心事,问安时声音颤抖,眼神闪烁,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心虚。
赵学尔没有像往常那样照顾孟夫人的情绪,她虚点了两下放在手边的小匣子,冷声道:“如此巨额的银钱,若是按行贿罪来定罪,只怕孟廷的罪刑轻不了。”
是的,她第一眼看见这些银票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孟夫人对她的情意有多深,而是按行贿罪来算的话孟廷会被判多重的刑。
孟夫人问安之后刚站起来,又被赵学尔这席话给吓趴在了地上,愕然道:“皇后,这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我们对皇后的一点心意,绝对没有要行贿的意思”。
“一点心意?”赵学尔打开匣子,拿起那叠银票道:“孟廷身为羽林军中郎将,每月俸钱四十五贯,再加上四季衣裳、布匹、禄粟等补贴,虽然薪资颇丰,但若要置办那件价值不菲的云锦羽衣,还有这一匣子银票,只怕要掏光你孟家的家底,这样你还说只是一点心意?”
尤其孟廷是两年前才升到如今的位子,先前他还是羽林军都尉的时候薪俸比现在更低。孟廷夫妻二人都是平民出身,祖上也没有泼天的财富给他们继承,若是仅凭孟廷的俸禄,只怕就算真的掏光孟家的家底也不一定能够置办得起这些东西。
且不管孟家有没有其他的收入来源,无缘无故地,孟廷夫妻突然一反往常,用如此昂贵的礼物和巨额银票来表示所谓的心意,这叫她如何能够不怀疑呢?
“皇后皇后情深义重,当年当年我家将军救皇后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皇后却铭记多年,还派了人多方寻找我家将军。自与我家将军相认之后,皇后对孟家更是多加照拂,常有赏赐。皇上皇上爱惜皇后,因着皇后的这份心意,这两年也对孟家多有恩赏。”
“所以所以我家将军虽然薪俸有限,但但托皇上和皇后的洪福,孟家这两年却也积攒了一些家财,为皇后置办一份得体些的礼物还是拿得出手的。”孟夫人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回话,全无四品诰命夫人的半分仪态。
送了好东西给赵学尔,非但没有讨得赵学尔的欢心,还要像犯人一样被审问,孟夫人不由得有些后悔,今日不该匆忙之下莽撞行事。但礼已经送了,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面对赵学尔的不满和威吓,这一路上在心中腹稿数遍的话不敢再吐出半个字,只能重提旧事,希望赵学尔能够看在救命之恩的份儿上不再为难她。
赵学尔平日里虽然对谁都是冷冷清清,但救命之恩大于天,无论多少年过去,她始终铭记于心。因此平日里孟夫人每次进宫拜见之时,无论孟夫人在她面前如何表现,只要想起当年孟廷救过她的事情,她对孟夫人总会多几分感激、体贴和包容。
但这次赵学尔却不为所动:“我和皇上赏的东西,虽然价值不菲,但多是些摆件和物用,现银却不多。而你现在送来的这件云锦羽衣却造价不菲,还有这些巨额的银票,莫非你们是把我和皇上的赏赐拿去变卖了?”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就是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变卖皇上和皇后给孟家的赏赐啊!皇后,我和我家将军对您和皇上的忠心天地可鉴。臣妇发誓,您和皇上对孟家的赏赐,现下都在家里好好儿地供着呢,我们夫妇二人绝对不敢对皇上和皇后不敬,绝对不敢!”孟夫人诚惶诚恐,一边磕头一边赌咒发誓地表忠心,唯恐赵学尔误会她变卖了皇家的赏赐。
因为比起实用价值,皇家的赏赐更多的代表的是皇帝对臣子的重视,代表着家族的荣耀。因此,为彰显家族的昌盛和对皇帝的忠心,大臣们通常都会把皇家的赏赐给供起来。若不是落魄到要去大街上要饭吃的地步,基本上不会有人当真敢变卖皇家的赏赐。
而皇帝也常以此来判断臣子对他的忠心,若是哪个臣子当真敢把他的赏赐拿去变换银子使,一旦被皇帝知晓,通常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不是吗,若是连在朝为官的大臣都要靠变卖皇家的赏赐度日,岂不是显得他这个皇帝昏庸无能,治国无方?
表忠心是下位者拍上位者马屁最好的方式,但孟夫人这个马屁显然拍在了马腿上。
“你方才不是还说因着我和皇上的赏赐,孟家这两年来也积攒了一些家财,所以才能给我置办这些昂贵的心意。现在你又说根本没动我和皇上赏的东西,既然如此,你前后所说岂不是自相矛盾?”
赵学尔神色淡然,却把孟夫人吓得不轻。
因为欺君是大罪,欺骗皇后的罪行也轻不到哪里去。
孟夫人没想到平日里对她十分宽容的赵学尔,今日竟然连寻常表忠心的话也要揪住不放。
可赵学尔越是这般态度,孟夫人便越是不敢道出今日进宫来的真正目的,她一边磕头一边不断地重复道:“皇后明鉴,臣妇夫妻对皇上和皇后的忠心日月可鉴,绝不敢对皇上和皇后有半分不敬”
表忠心虽然无用,却是她当下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几番引导询问,孟夫人却还不说实话,赵学尔耐心告罄,直接了当地道:“那件云锦羽衣,还有这些银票,哪儿来的?你又为什么突然给我送来这些东西,有什么目的?”
潜藏的心思被就这样被赵学尔挑明,孟夫人下意识地反驳道:“没有目的”
“说实话!”赵学尔懒得再听孟夫人编借口,继续道:“孟廷是我的救命恩人,若只是些许小事,你根本不必如此,我也必定不会推辞。若是大事,你现在说出来,或许我们还能够一起想办法解决;但你若是再继续隐瞒下去,我便是想帮都帮不了你了。”
听赵学尔愿意帮忙,孟夫人顿时心生欢喜,正要开口,又听赵学尔道:“当然,你所求之事不能危害国计民生,这是原则问题,否则就算你说了,我也不会帮忙,也帮不上忙。”
送礼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孟夫人本就面色难看。
好不容易有了一丝希望,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更加苍白的颜色逼退。
她此番专程进宫,又送了如此大礼,自然是有事相求,若是不说,不就白白担惊受怕了这么久吗?可若是说了,看赵学尔这副模样,不但帮不上忙,恐怕还会第一个找他们算账。
孟夫人一时心绪万千,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赵学尔的注视下,竟然急得身如筛抖,额头汗如雨下。
孟夫人仿佛万花筒般的脸色,赵学尔自然看在眼里,也明白孟夫人今日进宫必定另有目的。她正要追问,这时如鱼走了进来,她心中担心姜无谄的事情,没心思再理会孟夫人,想了想,便道:“我知道因着这两年我和皇上对孟家多有恩赏,孟家便成了京都最炙手可热的新贵,你和孟廷常常受到王公大臣和贵夫人们的邀请,频繁交际于各种宴请和应酬活动之中。”
“孟廷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盼着他好。他有上进心,这是好事,你们能够在京都的王公大臣和贵夫人们中间立足,我也自然替你们高兴。但我更希望你们在为孟廷和孟家谋划前程的时候,要谨慎自律,知道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早在皇上登基之初,就下了《禁奢令》,我身为皇后,自然要以身率下,这件云锦羽衣,我用不着,你还是拿回去吧。还有这些银票,这次我就不计较了,若再有下次,我便要按行贿罪来论。”
送走了脸色灰白的孟夫人和她的心意,赵学尔便迫不及待地询问如鱼结果如何。
魏可宗的表现与如鱼的预期大相径庭,前后的巨大反差令如鱼对魏可宗的敬仰顿时翻了好几倍。因此她丝毫没有遗漏,把魏可宗的意思完完整整地向赵学尔传达清楚,而后赧然道:“我之前还以为皇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在才明白原来皇后才是最了解魏相的人。也正是因为皇后了解魏相的为人,所以才会请魏相帮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