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果然是自己的好兄弟。
卫沄朗朗笑起,又对卫姮说道:“翘翘儿,这是齐国公府三世子李琰,你叫他琰哥哥便可。他父亲云麾将军在边关打仗,今岁连连捷报传来,我正与他聊着布阵兵法之事,可有趣了!”
前世卫姮却不知二哥对打仗感兴趣,家中的三个哥哥,大哥卫泽承了祖上衣钵,本分踏实入太医署为官,二哥自己考入兵部,在库部司任职,三哥卫漠在司农寺。却原来是二婶舍不得二哥远行,二哥便考入相关的部司任职。
只是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李琰,前世他们的第一次遇见,是她十三四岁,射箭场上给他递箭缨,递过便无有交集了。开始接触则在他下聘娶她之后,而真正看清他的面目,却是在新帝登基,他被册封大将军王了。
他的金刚卫护驾有功,一夜位极人臣。男子俊美的脸庞上锐意凛然,后院把酒寻欢,坐怀美人。而昔日小家小庭、情浓蜜溢的恩爱眷侣,转头间便仿若笑话。他更把她像监-禁似的,叫人把她守在将军府雍凰台的院里。
夫妻三年半,卫姮不知枕边郎君原披着张皮。
而今生二哥竟与他交好了。
卫姮凝着窗前少年俊美的侧脸,此时李琰也才十一岁,看着却比年岁要高挑许多。
她以前没发现他身上这股锐气的,竟然小时候就这么好看,还以为她是成亲后喜欢他,才觉得越来越英俊的。也难怪身为英国公府小姐的窦韵,会主动给他送情笺示爱,若没点儿姿色才情又怎会心动?
不过看着他现在少年肌肤白皙,红唇皓齿的稚嫩模样,好像也没那么气恨。
卫姮后来有想过,前世李琰毒死自己恐怕也是危急当下的万全之策。毕竟他背后残绝狠事经手太多,新帝要办他,身为将军夫人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或没入官奴、或发配军-妓,给她喂一颗药毒了却是最简单的。
与虎谋皮焉能善了,怪他自己选的路。
此刻的男孩,既非之后的郎君。卫姮自然也想清,今生再来一次,她却不必再挂在同样的树上吊死了。
大晋王朝男儿济济,或惊才风逸,或骁勇果敢,找谁不行?找个不同的过个全新的人生,它不香吗?
卫姮轻咬着嫣红樱唇,凝了眼少年李琰,淡声道:“李琰,幸会。”
呃,刚才翘翘在院子里还一口一个“师姐师兄”、“趞哥哥”地叫着啊,怎对自己兄弟好冷淡。
卫沄解释道:“我家翘儿妹妹素有自己的性情,十分可爱,琰弟日后熟络就好了。”
李琰自然不意外卫翘翘冷淡自己,可能与他叫过她肥翘有关吧。
不喜便不喜,这样隔开距离倒好。
看她现在七八岁大,已经不是小时候听过就忘的墩墩妹了,他便只应道:“无妨,快要开课了。”
卫沄牵着妹妹去女院那边找座位。
雪曼和绮绿站在廊上,雪曼身上的零食早被分光了,愁眉不展如何回去跟夫人交代。
卫姮走过来,舒口气:“这是在帮你结交好人缘,日后都晓得,我翘翘身边的丫鬟包裹里有好吃的了。放心,回去只管对芳娘说我用了就是。”
好像也是,方才一个个的过来都蛮亲热的说。雪曼这才红着脸点点头。
绮绿耿直,卫姮想了想,便叫她拿了张椅子坐在课室外听讲。毕竟贴身陪伴的丫鬟,总须得一点情操长进。
*
很快学业便开始了,女院的主-教习姓庄,名彗,乃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子。
叫女子是因为庄彗先生并未成家,她乃翰林院庄老学士的幺女,上通天文,下通地理,学识深广。同样的四书五经,从她这里讲出的课都颇为生动有趣。
原本朝廷要招她做公主们的教习,可庄彗喜欢自由,情愿留在宫外。是以,这个学院并非谁人都可进来,对学生的要求也甚为严格。
卫姮第一堂课便睡着了。
女院这边一般上午讲学,下午实教,如琴棋书画等,各从其好。
古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其中的哪一样,皆有女子的参与。今日庄彗先生讲的是《诗经》,先讲了一首《葛覃》,出嫁女子准备回娘家探望父母,那会儿女子出嫁后回娘家是件不容易的大事,又采葛煮葛,织布做衣,征得公婆师母同意,整理衣物,方才兴高采烈地回去。
再一首《无衣》,是秦地的军中战歌,秦奉周王之命抗击犬戎,军中男儿们慷慨激昂,豪迈乐观,英勇抗敌。庄彗先生讲课引经据典,有家有国,别样生趣,堂上师姐们头听得心无旁骛。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卫姮也觉得真是太美了,简短重复的词语,怎能把画面描绘得那般栩栩如真。仿佛打开了一个世界,府上家学可没有这里生动。
卫姮的头便点得似拨浪鼓。她在班里年岁最幼,其余的师姐们都比她长上二三岁不止,因此给排在了第一排第二列的座位。那摇头晃脑如背诗的小模样,跟着她粉扑扑的脸颊,分外的醒目,惹得堂上好一番低低嗤笑。
庄彗自然也看到了,心里觉得很逗。
这个卫老太医的孙女,原是父亲特特叮嘱关照过的。父亲年迈且有心疾,一日在街中走马,忽而倒地不起,幸亏卫太医恰巧路过,及时施针,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庄老学士记着卫衍正的一份情,卫衍正谦虚不受,这回却为着孙女亲自堪堪的上门拜托,可见是极为爱重的。
庄彗蹲下来,瞅着小女孩丰润的睡容,其实眉黛鼻挺,玲珑精巧,乃是少见的聪颖凤相。
她轻轻咳了咳嗓子,应为仔细引导。
呼~
卫姮身姿一震,顿地恭敬站起道:“先生。”
其实卫姮上辈子已经能够在书案前,一坐几个时辰清醒了。祖父二叔与哥哥们被发配后,她心中忧思挂念,又无从得知消息,只能坐在桌前抄经书,聊以宽慰。
但今时这具小儿身体,尚还在安逸之中未曾习惯于刻苦,所以忍不住还是馋吃贪睡。
庄彗敛起笑,佯作严肃问:“你就是卫太医的孙女卫姮?我听说你娇憨貌美,颇得盛眷,如何家学不上,自请就读书院,却又连连打盹不止?”
“噗嗤,她还挺好玩。”师姐们低语。
没打板子凶脸告状各种,还这般好言语说话的先生。
从前若遇到这种情况,卫姮必要被打手心,打完她哭,家学先生垂头叹气去祖母跟前告状,久之她便厌学,全家也都对她的课业放弃了。
前世庄彗乃为卫怡的师傅,卫怡是她私授的入门学生。卫姮自然晓得庄彗非比寻常,连忙赧然道:“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腹中有经纶,遇事有度量,荣耀是别人给的,自己有底蕴才是真。卫姮自知不足,便来学习,学得不好,或为天资不足,还须继续刻苦。请先生不吝责罚,卫姮自愿出去罚站。”
如此年岁,便方知人情厚薄,几分难得。
庄彗听得讶然,便又问道:“你的意思是,愚钝与想学并不矛盾的对吧?好,你既愿罚站,那便拿着书去站吧。这篇《无衣》较短,在下堂之前,务必给我背出来。”
“喏。我正有此意,拿着书去廊上背,站着或就不困了,谢先生。”卫姮乖乖地拿起书出去站。
辅教姑姑在她左右脚边各放了一杯水,防止她再睡着,必然将水碰翻。
男院的少年们正上着策略课,忽而撇头一看,便见那边长廊之上,小姑娘绾着双螺髻,微微胖的小身板儿,襦裙在风中扑簌扑簌的。
清淡的幽香随风逸散开。
卫家翘翘果然第一天就被罚站了!
哈哈哈哈。
似乎这书院的生活也别样增添了景致。
书中所授皆为前世铭记,李琰随便听听已过耳不忘。凤眸不自觉地往廊外看,他的目力极好,就看着卫姮站在那边,小手时不时地揪胳膊,生怕打盹过去似的。
她的绣鞋短短的,脚尖并如两只小兔,那肉手腕儿细嫩洁白,被她一捏一捏就红起。
蠢笨的卫翘翘,前世可不见她这般刻苦。
还以为长大了些,该长点脑子。结果光长肉,怎么舍得揪下去?
李琰浓眉微蹙,想不搭理,蓦地又被搅扰了心神。
午膳是在书院的食堂吃的,男女各分一堂,四个菜一个汤。卫姮没亏待自个,她的食盘上盛了两个米饭团,一坨酱肉丝焖面条,一道清炒胡瓜,还有条葱花煎带鱼,配汤是牛腩炖萝卜。
饿了一上午,她已经饥肠辘辘了。只要三餐正常,不时刻想馋嘴儿,她无须苛刻自己的食量,毕竟前世后来她的身段婀娜迷人,今世也不能耽误。
一早上的功夫,师姐们对她的警惕果然放松了下来。其实不像外面传得那样嘛,小师妹笨是笨些,但憨态可人,而且吃得多难道不是很可爱吗?看着她小脸蛋埋在食盘里,一口一口的,好像自己也特别有胃口了。
就连早上还劝大家小心的沈若柳,都犹豫地给她腾了坐。卫姮当然也嘴甜,亲亲地喊了声“谢谢沈师姐。”
各家的书童们都在隔壁小房吃着,忽而雪曼跑进来,给她递了一盒子竹青纹饰的小瓷瓶。
瓷瓶十分精雅,隐隐淡香袭人,卫姮疑惑:“拿的是什么?”
雪曼说道:“方才有个小厮叫我拿来给小姐。说此竹薇露含有玉竹、灵芝和紫草等,可有提神醒脑化瘀之效,让奴婢送给小姐用着。”
竹薇露,听着莫名耳熟,却不记得是哪里听过。
卫姮接过来,打开精致的小瓶盖闻闻,味道确然清逸怡然。是谁这般有心,竟然发现她自揪手臂了。
她想了想,这院中公子们本就多有喜欢她的,便收着也无妨,因此大方道:“好,那你替我谢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