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青鸟迷绻

(十四)

紫藤花树下,小姐儿们的僵持还在继续。李琰不紧不慢地走过去,也不知道哪掏出来一只毽子,蓝绿与粉褐色间杂的羽毛,像是一只精美的孔雀。

少年生得清俊,穿青色祥云纹常袍,腰上佩着白玉坠,一晃一晃的。说道:“那一张纸鸢有甚好玩,看我这毽子,飞起来多有趣。你把纸鸢让我绯儿妹妹,给你毽子拿去玩。”

他对翘翘说着话,目光却并不看她,只一意盯住脚上踢的毽子。像生怕被她注意到似的。

终于有男孩为自己说话了!

李绯的肩膀儿挺起,横了卫姮一眼,叫道:“还是三哥对我好。”

可那眼角余光分明还在瞥翘翘呀。翘翘斜眼一看,就看到了。

毽子是真的漂亮,且李琰并不劝“别抢,再去找人做一张”,而是用毽子把纸鸢贬低下去。

翘翘儿一时很心动。可转念一想,这是叫过自己肥翘的绯儿的三哥,她肯定没有信任感。

遂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动,又紧了起来。

因着这一松动,纸鸢瞬间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李绯窦韵手里,一半在翘翘手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一半比她们大好多,便释然了。彩绘上的三青鸟,有三只足,而且鲜艳光泽的羽毛,还有凤凰般的羽冠,大半数的画都在自己这边。

她就心满意足地捏捏酸软的手,对她们说道:“我们还可以一起玩,只要别挤我,现在去找人把它黏上。”她在维护自己的权益,但不计较前嫌。

“才不要呢,我要找我娘去!”越是得不到越难罢休,李绯和窦韵忿忿地跑走了。

公子们眼看着妹妹离开,连忙也散开去各个安慰。

齐国公府二房李瑞也走了,大房李瑀站在原地,用一种“咿——”的眼神尴尬地看了眼三弟。

李瑀高壮个,心思也写在脸上,那表情仿佛在说:“李琰你还说我们没出息,自己跑过来,却踢毽子讨好人!”

李琰也很窘,顿时颔首垂眉无话可说。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可一旦遇上卫翘翘,这种无话可说的事儿就止不住。

上辈子也是这样。

不过他这一世还没想好将要与翘翘如何,是远离她,互不牵扯好呢,还是看着她避开未来祸事,安然过好就算,亦或更是……从小培养一个听话的女人做娘子。

唔,禁止,打断!

前世他娶她,本来仅是娶了放那,若非她以为真嫁了,非要在他跟前各番造作,逼得他忍不住就范。他也不会与她过得,落到最后那般下场。只一想到上辈子的种种,心又有些于心不忍,这复杂的情愫。对她的也仅有复杂。

一直没想好,所幸尚小。但至少现在不要去理她,免得再和她牵扯上。

只这满树灿烂的淡紫色花团,如梦如幻,如时间静止,晃得树下踢毽子的李琰眼睛花乱,毽子倒是踢得停不下来了。

卫姮却心不在此,根本没理他。卫姮才不在意一个对自己轻慢的李绯三哥呢,围绕她的男孩可多了。

毽子落下,她忽然蹲下去,一只白嫩的小手伸出,捡起地上的毽子往怀中收:“我不理你。你刚才说给我的。”吨吨吨地跑走了。

声音娇韧韧的,不是装腔,是真娇嗲,十分好听。

上辈子只旁听人们对她多加议论,不知今时这般交道,倒是甜醇得紧。

李琰没站稳,险些晃了一晃。

哈哈哈!留在一旁的李瑀发出嘎嘎鹅笑:“李琰,你怕不是在想定娃娃亲!”

*

湖畔圆亭下,夫人们打完了牌,正聚在一起闲话着家常。齐国公府广阳公主和英国公府窦三夫人靠在临湖的座上,李绯和窦韵正委屈地拭眼泪。

卫姮闲哉地从湖边一个人走过来,左手上攥半只纸鸢,右手上抓着毽子,走进亭子里。应是耍得有些累了,进来就寻着芳娘的身边扑。孟氏看见她来,连忙把三小姐卫卉放在一旁的地上,让奶娘带着玩耍。

卫姮缱绻地叫了句“芳娘”,把脸蛋枕在孟氏的膝腿上歇息。

一边睁着眼,痴迷地看着纸鸢上斑斓的色彩——“人间既不能相见,唯望在蓬莱仙山可以再见,但是蓬莱无路,只有靠青鸟传信①”,古书上的形容,叫她想起来迷眷,用手指在青鸟的眼睛和羽冠上描画着。忽而半边脸枕累了,又换作另一侧脸颊枕上。

她惯是有着这种悠然闲适,仿佛不管世间有多少的繁复,她都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忧作乐。一双明眸里似十分空洞,却又分明包罗万象。哪怕身边大人们在说着繁琐世事,她忽而从神思中回转,也恍若分毫未觉。

孟芳欣宠爱地抚了下她的头发,问道:“翘翘儿去哪玩了,出这一身汗?”

从青表姐辞世至今,已如母女朝夕相伴亲自养育四年余,早已有了二人间的默契。

“在树下。”卫姮答说,打了个小哈欠。她对芳娘有种自然的亲昵,并无寻常人说的继母生分,相反有着很强依赖。

“那回去路上你该瞌睡了。”孟芳欣笑。一双慈目凝着幼女秀挺的鼻子,和骄傲的唇,心想这世上的女儿千千万,是因着她这慵懒娇矜与繁华今朝相衬吗,怎的专就夸她美。而旁的李绯窦韵,甚或自己卫卉的濯清涟而不妖,都因此被遮盖下去,算不上话儿了。

“就是她,卫翘翘,她手上的纸鸢是抢来的。”李绯指着翘翘手上的纸鸢,对广阳公主哭诉。

窦韵也在旁边直点头。

广阳公主便因此看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就让给妹妹玩吧,回头叫人给你再画一只。”

在场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窦三夫人年轻貌淑,虽说脸上时常温润含笑,可英国公府也绝不是好轻薄的。

“那怎么好,绯儿小姐与韵小姐生得精贵娇弱,翘翘,你怎好欺负姐姐呢。乖了,快把东西还回去。”孟芳欣连忙低头劝说道。又对人们表以继母的歉然。

她没有说翘翘不知礼让,反而从身份与容貌上说李绯和窦韵娇贵柔美,这样就让两位国公府夫人舒坦了不少。不然说礼让,难道在说做为姐姐的不知道礼让妹妹吗?

广阳公主听得暗赞允,不愧为卫家里外一把手的大夫人,几年内就把原本沉静的顺安侯府拉到了盛京交际场上“几大”的位置,这修养确实是大度聪慧的。

心里稍稍快意了些。

因着卫姮心思坦纯,进到宫里母后都极喜欢她,广阳公主心里是有疙瘩的。可这宫里宫外的公主小姐儿们,哪一个又能做到像卫姮这样毫无芥蒂的,哪一个见了母后不是皇祖母或太后叫得战战兢兢。

卫姮两岁进宫,见了傅太后,自己就开口叫“太后奶奶”。这之前可没人教过她,她自己仰着小脑袋儿,对太后叫得亲昵缱绻,无知无觉。吓得毕氏膝盖跪地,太后哪里是可以随便叫奶奶的,太后怕是一辈子听不到叫这种寻常人家的叫唤。

未料傅太后诧异之下,却忽而呵呵地笑起,宠爱地把她牵到跟前抱住:“诶哟,我的翘翘儿乖宝宝。”——你说,这是否学也是学不来的?

卫姮盯着手上的纸鸢皱眉,心里觉着奇怪,为何李绯和窦韵哭了,就该把纸鸢交给她们,明明是刚才一块玩一块抢的。

哭是一种该被迁就的法宝吗?

可是芳娘又常嘱咐她道,叫她不必拘着自己的性子天然,若是喜欢就伸手去拿,若被阻拦就拍毁。现在当着妇人们的面却又让自己交出去,她想不通。

卫姮慢悠悠地瞅向卫卉手上的一枝木芙蓉,木芙蓉初开洁白,后渐过度为浅粉色,花瓣盈盈娇嫩,也是很漂亮的。

卫姮就沉吟道:“用妹妹的花给她们换吧。”

卫卉纤柔地往后面一躲,不敢挣抗。卫姮却也没真打算拿妹妹的花去换,见那边卫卉一缩,她就又自己凝了眼青鸟爪子上绮丽的花纹,算了,总归是自己很认真地看过,也玩儿这许久了。

她就递出去说:“你们可以跟我一道玩,我让人把它糊起。”

李绯抓过后,羞怨地扭过头不理:“就不。”

翘翘也无所谓,又回到孟氏旁边,去逗弄妹妹怀里的花。广阳公主和窦三夫人面带笑容夸赞道:“还是侍郎夫人你教得好,有严有松。”

孟氏谦虚地笑笑:“应该的。”

回去的路上,马车路过宽敞的朱雀街道,街道两旁都是林林总总的店铺。

妹妹抱在芳娘的怀里瞌睡,车厢随着轱辘一震一晃。卫姮看着外面的景致,心想也试试挤出几滴眼泪的感觉。哭对她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便有不高兴的事儿,闭一会眼睛再睁开就忘记了。

可是街边皆为果子铺、茶饮铺、酱肉铺,她的眼泪没挤出来,口水倒从嘴角咽进去不少。

不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家住在崇德坊,原是当年卫衍正父亲想要个地段不偏不倚,清净又不冷僻的府邸。只三代住下来,现如今公子小姐们渐长渐增,再加上家奴开枝等等,已经有了稍稍拥挤的感觉。

而卫家风头日盛,若再这样安静的位置,却有点说不过去。因此孟芳欣建议重新置个宅子,她倒是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便侯府本身也累积沉淀了不少。只不过地段一直未看好,盛京城内离着皇城近的几个坊,地价寸土寸金,也并非今天看好明天就能搬的。

进到府里,毕氏正在安排下奴做事,抬头便见大房媳妇带着两个小姐儿回来了。

大孙女翘翘手里一边是包糖草莓果串,酥香鲜甜,一边是山楂串,醒来的卫卉手里也捏着一串山楂。

毕氏最疼女孩们的。不由迎上去,笑哈哈问道:“哟,我的宝贝姑娘们回来了,今日在外面玩得可好呀?”

孟芳欣代答说:“尽兴极了,还同小姐们抢了会儿纸鸢。”

没说谁抢和因为抢纸鸢,把广阳公主与窦家的小姐惹哭了,生怕母亲忧扰。她平素最是得体,辛劳一日也备觉疲倦,脸上却仍带着暖和笑意,然后便伏下腰,让仆从把三小姐卫卉牵回正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