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牡丹花开

(一)

四更天黑蒙蒙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缕草木红砖的湿气,元极宫宛若矗立在浩瀚无边的苍穹里。

夜色下一辆马车从朱雀门一路直入承天门,守门的金吾卫点点头就放过了,永巷里幽远漆清,车轱辘响得急促。

三月还是有点凉的,马车上太医署卫衍正捋了捋胡子,攥紧着手上的药箱。一路从坊间府邸被叫进宫里,大半夜的折腾颠簸,困意都没了,本来还打算路上睡一觉的,这睡个囫囵的睡。

今上性情温顺醇仁,是以后宫昌和兴旺。长秋宫崔婕妤入夜忽然肚子疼,谴了宫女去找皇上。皇上今夜恰又宿在淑妃娘娘宫中,要知道郑淑妃可是傅太后的亲外甥,皇上哪里能走,这太不符合礼制。叫身边大太监昌德去传唤太医署当值的太医,然后崔婕妤不干了,哭哭啼啼。

崔婕妤身有孕肚四五个月,而且因着年轻娇艳,新近颇得皇上宠-幸。都道母凭子贵,便非要请来御前超品太医卫衍正诊脉不可。卫衍正虽说没有明言的绰号,实则他是后宫的妇幼之友,此人性格如同他的身形,清瘦直木,只看诊不看人,管它明示暗示的什么话,他都是充耳不闻、眼皮不抬的。若要说来,这个宫里的女人估计只唯信靠他医术。

崔婕妤对太监昌德说,她记起白日喝了顾昭仪的汤了。那顾昭仪住在柳翠宫,离着自己两条巷,素日并不常走动,今日却在自己赏春的凉亭下用点心,更越过品阶给她一个区区婕妤盛了甜汤。隔着肚皮,谁晓得人心是何心呢?这事儿偏只能请卫太医看,万一出了事儿谁担当?

皇上三十有五,正值盛年,后宫正是广开枝叶的时候,每一个龙脉都珍贵呀。

大半夜的叫疼得没办法,昌德只好去中宫请示纪皇后了。皇上在淑妃那边就寝,纪皇后这边也没睡,蔓蔓帷帐隔着女人细致的妆容。那是一张庄仪雍雅的脸庞,皇上仁和谦顺,纪皇后很多事儿也就只能放一放手。

听完昌德禀报,脑海里浮现出崔婕妤娇美年轻的模样,心里琢磨着,看她那个肚子圆圆的,一点儿也不显尖,没准是个公主。况且她兄父皆在军中作战,便由着她折腾去,省得没事儿有事儿的嚷嚷。

便冲昌德点了点头,淡定语调:“速去吧,皇上的子嗣怠慢不得。”

皇后威仪六宫,昌德得了旨意,这便半夜出皇城去把卫衍正请来了。

*

卫衍正过了前头的皇城,一台肩舆先把他抬到皇后宫里,皇后点过头,才又去婕妤那边。

崔婕妤那边可倒是慌张死了,抚着隆起的肚子,靠在软榻泱泱泣泪,跟自个儿马上就要断送了似的。还能这么气顺的哭,看来尚无碍。卫衍正启开药箱,取出脉枕,不急不慢给她诊了脉,施过安神针。确有可能是顾昭仪的那碗甜汤,三月天的喝莲子银耳汤,虽说大多数人无妨,可有些人忌莲子的凉。

“甜汤无毒,娘娘是凉着了。”卫衍正断道。给开一剂方子,叫日服二碗,然后踅去皇后那边回话,这才从元极宫里出来。

崔婕妤自是千恩万谢的,取三枚小金叶打赏——宫中是人皆知卫太医囊中缺缺,给的打赏皆充作他的私房钱。崔婕妤并不觉着自己小题大做,毕竟后宫谁怀龙子还能不提心吊胆,只有卫太医可让人不设防备。

卫衍正到得前朝,天已经又是大亮了,各司各署规制严谨,便干脆连着班上完再回去。

中午急匆匆赶回府睡觉,连太医署优厚的食堂都没去吃,进门便听着贯日慵懒的府邸里一股子仓惶忙碌。

问院内扫地的仆从,仆从顿住笤帚,答说:“侯爷回来了!大夫人生产,从天开光一直到现在,侯夫人和二夫人、小公子们都在锦泰院守着!”

顺安侯卫衍正有两个儿子,长子卫谨,娶妻葛氏;次子卫修,娶妻傅氏,锦泰院那是大儿媳妇住的。

卫衍正期盼了好久的小孙女啊。

卫衍正官服未换,便连忙调转了方向。院子他是不好进去的,便隔着池塘站在对面的檐下候着。

要知道,这可能是顺安侯府上的第一个小千金。

卫家世代行医,卫衍正父亲跟随太-祖征战南北,多次以医术相扶持,大业告成后得封顺安侯,卫衍正承袭爵位。如今大儿子在工部任侍郎,事山泽水利,二儿子承了卫家行医的衣钵,跟他同在太医署当职。两个儿子都年过三十了,二儿子房里已经三个小公子,眼看着妻子傅氏腹中又隆,老大房里却还是空空。

只卫家都为工科类男儿,且侯夫人性格开朗豁达,倒都是不催的。大夫人葛氏品貌端庄,年亦满三十,今岁终于才怀上了第一胎。

在她怀上之前的半个月,整个侯府院子里忽然花香幽郁,把盛京城的狐狸啊猫啊都吸引到墙头上来观赏。盛京城内大到各王公贵族,小到百姓商贾都爱种花种树是事实,侯府的花草自然也不少,可品种并没甚特别之处。

侯夫人毕氏请了先生来看,先生打着八卦盘,指向大夫人锦泰院说道:“姣姣金凤,或由此间出,他日必当艳冠京华,尊崇满门。”这位先生是很出名的,轻易不说此话,然卫府到底医工世家,听听也只当作吉利话罢。

那些阿猫阿狸不知道何时散了,未过多少天,大夫人就赶巧诊出了喜脉。

可把府上侯爷夫妇、大房、二房都高兴坏了,二房夫妻生了三个儿子,更是盼望着大哥房里也赶快添上小孩之乐。

起先并未把先生的话记住,只说大夫人葛青,自从怀了孕后,气色眼见着一天比一天好,原本平秀的颜貌也多出姿色来,而且胃口尤好,筋骨不酸腿不肿,眼睛里都泛彩儿似的。

而且他们锦泰院瞧着也莫名喜庆,便是喜鹊都爱站在这里的院墙上叫。大夫人更是贪吃重口得不行,麻辣鱼头、尖椒小龙虾、干煸五花肉、剁椒肉酱拌饭……就连街上胡人卖的胡饼,买回来也要沾了重味的酱料来吃。

酸儿辣女,府上人这般想起之前先生说过的话,可不就意味着大夫人肚里怀的是个小千金嘛!

已经有了三个小公子的侯爷府,整日个院子里男孩儿窜来窜去,该来一个小小姐了。是以,连月来大家都很期盼。

大爷卫谨是搞水利的,去南方数月未归,说要过半个月方可告假回来,不想夫人这就提前生了。

“啊——,言慎!”大夫人在卧房里大声地叫着丈夫的字。约莫是孕期吃得有点多,叫的声儿亦字正腔圆,底气十足。

锦泰院丫鬟嬷子来来去去,热水端进端出。

侯夫人本来万般豁达的一人,这会儿都忍不住念起了经。二房的三个小公子,也笔挺挺地站在院门口等候妹妹的出生。三个公子,最大的八岁,次之五岁、三岁,都生得清俊有神,问二夫人:“母亲,为何妹妹出来,大伯姆要这般叫唤?”

额,妇人生产如过鬼门关,却要如何解释?

被二夫人劝走:“小孩子家家莫要操心,张妈,你让丫鬟把他们都领回去。”自己也是焦急等待着,都说生儿生女要有个“引子”,她摸摸隆起的肚子,但愿大嫂平安生个姐儿,自己这个也能是个闺女该多好。

许是感知到了站在池塘檐下的祖父回来,这可是宫中妇幼之症难不倒的御前超品太医呢。到了未时,腹中儿终于不再折腾,听到一声“呜哇~”的娇啼,继而产婆惊呼一句:恭喜了,大爷大夫人喜得千金!

那哭声嘹亮清盈,听着就是女孩儿的啼哭呀,光听声都已觉着是个娇矜可人的小丫头了。

整个院子的牡丹忽然到了季节似的,纷纷次第绽放,红粉黄白,溢散开淡淡的芳香。这孩子的出生,把花都提前半个月开了。

待嬷嬷把孩子清理好掀帘子瞧,只见双眸紧闭,眼睫儿长长卷卷,细嫩的小手指剔透如珍珠。阖府上下终于松了口气,感受到了欢喜的快意。

顺安侯站在池塘对面的廊檐下,冷不丁地也湿了下眼眶。抖抖袖子,又咧嘴笑起。

这之后的月子调理,便自当是顶顶细致周全的了。大爷卫谨不在,更加不能让大夫人委屈。

卫衍正自己便是太医,他细致地吩咐过一番,其余细节琐碎的皆有侯夫人接应过。侯府二爷卫修在尚药局带班,药膳调理不在话下。况且卫家的厨子是花重金请来的,莫说平日里一家老小就极重饮食花样,此刻为了让大夫人与小大姐吃好喝好,那更是极尽心思的。

小丫头生下来就不用让人操心,可以安静地躺着,微微闭着漂亮的眼睛。但若是饿了,一定会张着小嘴哇哇哭啼,喂饱后自己便就睡了。粉嫩的小唇时而抿出几颗小泡泡,珍珠一样儿的。才刚出生就肌肤白皙可人,攥着小小的拳头,谁把手指搁在她粉嫩的小手上,她会下意识握住,攥得紧紧的。

侯夫人毕氏豁达爽利性子,瞧着这么娇娇-嫩嫩的一个小粉团,左也不敢抱右也不敢捧,生怕自己的大嗓门儿把姑娘吓着了,那是形容不出的喜爱。

侯夫人说好样的,我卫家的小大姐儿,晓得攥住东西,不受欺负不吃亏。女孩子家就该这样,巾帼不让须眉,谁都不输谁。

原本按着大爷与大夫人的样貌,虽周正清俏,却都没有花草仙气般的出尘。可这小丫头生下来,便像附着魔力一般,谁瞧见了不说一句“不得了”。

大夫人因此是极疼爱女儿的,觉得是上天赐给他们夫妻的如意珍宝。整日个奶娘喂完了奶,就让人把小大姐放在枕头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不够。

格栅窗外三颗小脑袋也忽高忽低地探望着,时而嘀嘀咕咕:她睡着了。她醒了。她比猫儿还小。吓,快蹲下,她在换尿布呐!然后一阵移小矮凳的动静。

大夫人随嫁的丫鬟林雁不由打趣道:“夫人您就这么搁着小大姐,莫说把窗外头的小老虎脑袋杵僵了,就是您自己,也不怕胳膊撑酸?人都说妇人生产完,身子骨是最脆弱的,稍稍两下子都累得虚。”

大夫人葛青头上裹着玉兰花绣巾子,她的鼻梁高,五官清秀丽质,往窗外瞥了眼,果见三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好笑,妹妹尚未出月子呢,他们倒是急得日日在门外张望了。以后仔细可别一窝子带得顽皮喽。

小大姐外裹蚕丝襁褓,内里包着精巧舒适的棉褥子,一应都是她祖母侯夫人给置办的矜贵好物。

葛青笑着说道:“初看似玲珑,转瞬着新衣,三岁满园找,忽而窈窕妇。小孩子长大就短短一瞬间,女儿是要嫁人的,越是小时越珍贵。我啊,不求别的,这辈子有她就知足了。”说完俯下去,亲了亲珠圆玉润的小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