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楚瑜留在城外的人马果然浩浩荡荡地进城了。黑骑开道,雄赳赳的骏马高昂着头,钉了铁掌的马蹄整齐地踏在白砖长街上,几乎踩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让一众过路人纷纷让道。十多位黑衣护卫佩着弯刀长剑高坐马上,腰间悬着一块不起眼的乌木牌子,偶尔会随着骏马的步伐左右摇晃撞到刀鞘。
外饰华贵的马车行在中间,正面垂着流光溢彩的珠帘,内侧还添了一层厚重的绸帛隔绝了视线。两边的窗牖糊着湖蓝的水纱,一个飞扬的“楚”字绣在正中,摆明了主人家的身份。
马车几乎刚过了城楼,守城的兵卫就已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为首的百夫长更是带上两个小卒才敢靠近。他打量了一番满脸凶相的护卫们,不禁心里打鼓,弓身抱拳问道,“在下覃城守卫百夫长,敢问几位大人是从何处来的?马车内是何人?”说完他还解释了一句是“职责所在,绝非有意冒犯贵人。”
车列前的穆启倒并未因城卫的阻拦露出不快,直接了当地勾过腰上的乌木牌递了过去,说道,“京都城,明机卫。车里是我家大人,你们可要查看?”
百夫长正要碰到腰牌的手瞬间停住,扭头看了一眼奢华的马车,顿时后背一凉。
京都城明机卫?!那马车上坐着的岂不是明机府主楚子玦?
三人忙慌跪了下来,哪里还有上前查看的胆子,只言道,“不敢不敢!是小的眼拙,还请大人恕罪。”
穆启将牌子收入怀中,冷眼扫过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没说什么话,扬了扬马缰,便带着人马走了。地上的三人直等到望不见明机卫的影子时,才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站了起来。
“……我去禀告知县大人,你们站好岗,千万别出了差错。”百夫长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对着小卒吩咐了两句,而后便避开人脱去了护甲,自觉低调地往城南的县衙跑去。殊不知他的举动被远处茶楼上的两人收入眼底。
“他是去通风报信了吧?”谢如盈双手撑在朝街的窗杦上,已经向城门处张望许久了。在侯府的马车经过窗下时,她还与恰好抬头的穆启对视了一瞬,眨了眨眼就见对方恭敬地低下了头。
“嗯,随他去吧,也省得我们的人多跑一趟。”身后的楚瑜应了一句,随手拉下了竹帘。她休息了一夜精神却依旧不见好,脸色与嘴唇都苍白得过分,但眼尾反而显出两抹飞红,让她病弱的模样莫名添了几分凌厉。
谢如盈回身正要靠近楚瑜,后者瞥见她的动作却连倒退了三步,扶在桌边低咳了几声,“别,小心病气过到你身上。”
谢如盈皱着眉,依旧走近了些,倒了杯水摆在她手边,说道,“你的病不见好,应该在府里休养才是,为何一定要出来?”问完她又小声抱怨道,“若是在京都城还能让太医瞧瞧,现下的覃城里尽是些空有名气的大夫,区区风寒竟还开不出其他有用的药方来。”
楚瑜喝着水无奈地笑了笑,“莫说太医了,就是普慈寺的空明也没有让我一天好全的本事。”她倒是没将这点小病放在心上,只是咳嗽和轻微的头疼而已,也无其他不适,放在往常指不定她连药都不得空喝。
“……既然已看见他们进城了,我们就回府吧。”她看着楚瑜咳嗽时额间暴起的青筋和更加深红的眼眸,心情起伏不定,半是心酸半是心疼,于是不由分说地拉住楚瑜的手往雅间外走去。
楚瑜只来得及在桌上留下一锭银两,就被谢如盈催促着匆匆出了茶楼,等两脚站在人声鼎沸的长街上时,才转而叩住了她的手腕。
“再等等。”楚瑜说着,看向不远处眯了眯眼,“我还要再见一个人。”
隔街的摊铺间,檀七抱剑作揖。他的身后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发须杂乱,粗衣短褂,原本的右腿处垂着空荡荡的下摆。那人拄着拐杖正要朝楚瑜下拜行礼,却因身形不稳差点摔倒在地,幸而被檀七一把搀住。
“主子,他就是李岁。”
……
“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覃城知县范田照屏退了左右,只留了一个可以算作是心腹的师爷站在厅内。他已经上了年纪,但因一身浑圆的肥肉看着并不显老。当下,他脸上一层一层的肉挤在一起,露出了一副有些滑稽的焦急样子。
跪着的百夫长几乎把脸都贴到了地上,一眼也不敢往上瞧,鼻尖的汗一滴接一滴地往下掉。
“小的不敢欺瞒大人!那人确实说自己是明机卫,还拿出了腰牌作证,与传闻中的乌木牌有些相似。他说马车上坐着的是他家大人,小的妄测许是明机府主。而且,那辆马车上还有一个‘楚’字,若不是真的明机府,难道还有人敢假冒其名吗?”
“这……可这……”知县摊着手来回渡步,两条眉毛几乎拧到了一块,“可明机府的人千里迢迢跑到齐山州做甚啊?”话音刚落,突然,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惊愕地睁大了眼,抖着手扶上了百夫长的肩膀,虚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他们往哪里去了?”
“小的急着前来告知大人,未曾留意去向。”百夫长回想着那些人好像是拐上了去城东或城北的街,只是他不能肯定,怕说错了惹出麻烦来,于是摇头称不知。
听了许久的师爷也与知县想到一块去了。他挥手让城卫下去,又掩了左右的门窗,这才说道,“大人可还记得白家送的名帖?假若真是那位侯爷来了覃城,那定和白家少不了干系啊。”
“白家……”知县颤颤巍巍地坐在交椅上,怔怔道,“白家还有这能耐?他们府上连个像样的差事都没有,怎么送完帖还能把正主也请来了?”范田照调任覃城知县不满五年,每日里公务也不算少,哪里有功夫去查各家的底细。他哪里知道白府和楚家虽无联系却是实实在在的姻亲,靖安侯老夫人正是白家的姑奶奶。
他还想着如果白家有靖安侯这层关系,为何近年来还逐渐落败了?而且从未见过他们与京都城有来往,甚至丁点传闻也没听到过。否则也不至于被贩马起家的袁家压了一头啊。
范田照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师爷提醒了一句,“大人,那名帖可还在?咱们带着帖子到白府拜访,兴许能见到靖安侯一面,但凡见了面,说话办事总会留几分情面的。”他这才猛然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朝书房奔去。
名帖,靖安侯的名帖!
“白府送来的红绫帖在何处?赶快给我找出来!”他进了书房就是一阵翻腾,叫了几个小厮里里外外四处找着。从桌案到书架,连画缸都倒了出来,就差趴地上往地缝里摸了,来来回回就是找不到楚瑜的名帖,众人急出了一头的汗。
站在书房外的管事看见了范田照的一通折腾,不由捂住了脸。吞吐了好一会儿,才犹豫地说道,“大人,您忘了?名帖送来的第二天就被您退了,还是您亲自吩咐衙役送回白府的。”
知县的脸顿时血色尽失,他从脑子里挖出这段记忆后,便低着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一时不知是后悔多些还是惊讶多些,“我,我当时是从哪借的胆子?”
哪里借的胆子不知道,只怕是还的时候要连本带利一块还了,师爷低头看着脚尖想到。明机卫设立不久,但凶名已经传得天下皆知了。高官贵族皆能陷于狱下,前朝世家也好几个倒在他们手上,甚至连太后亲子毅王对上他们都讨不得好。而范田照不过是一个七品知县,楚子玦要摘他的乌纱帽,手指头都不需动一下,哪有他反抗的余地。
这回栽了啊……
范田照欲哭无泪之时,也没忘了给知府处送去消息。如今袁家那边如何想已不重要了,靖安侯这个时节到齐山州指定是为给白家抱不平。袁郴一案处置的并不高明,明机府轻易就能查出破绽,这会儿就看知府是不是还向着自家的乘龙快婿了。
休沐在家的张知府听到下人的传话时压根不信,“科举在即,靖安侯与丞相要奉命监察,怎有功夫到覃城来?”他以为是范田照被风言风语吓破了胆子,所以找他讨个主意,于是道,“告诉范知县,让他安心做事,少自己吓自己,省得丢了衙门的脸面。”
“小的瞧那衙役十分焦灼,不像是假的,老爷不见见吗?”下人站在亭外脚步踌躇。
知府的夫人与长女也坐在亭榭里,她们本就对袁家意见颇多,这阵子才渐渐松了口,若是再听到有关案子一事,只怕亲事又要再起波澜。知府确实瞧上了文武兼备的袁家长子,虽觉得袁家惹了事,但到底帮着盖过了。他不愿再听,更不想下人当着她们母女的面多说什么,二话不说就将人打发了下去。
但亭子四面通风,他们谈话时离得也不远,她们二人哪能没听见。知府千金当即就流了两行泪,扑到她母亲的怀里道,“娘,女儿不愿嫁给袁彬。他那弟弟小小年纪就敢惹官司,袁家其他人又哪是好相处的!爹这是要送女儿去狼窝虎穴啊……”
知府回身就看见她们母女红着眼眶说话,夫人更是拿冷眼扫他,就知这会儿又是闹上了,连声劝道,“莫要听风就是雨的,袁彬文武兼备,又有功名,再过三年定能跻身金榜,如何配不得馥儿?”
说着他还叹了口气,在夫人身旁坐下了,“我年纪大了,几载未有建树,家里也缺个能抗得起门楣的小子。袁彬虽出身差些,但也比京都城那些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好。他若中举,我还能帮他几年,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
“话是这么说,可馥儿不愿意,又何必强逼她……”知府夫人爱女深切,明知自家老爷的话说得在理,可还是心疼哭个不停的女儿。
“唉……”知府看着尚不懂事的长女摇了摇头,正要再开口时,亭外又有下人急促地跑来了,“老爷,有人送来了一份请柬。”
知府皱着眉问道,“什么请柬?”
“是……是靖安侯明日于白府设宴,邀大人携眷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