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穿着绿色衣裙的女子神色惊慌地走在阴暗的窄道里,她手腕上挎着一只竹篮,头发用粗布包着。尽管打扮的简朴甚至有些寒酸,但十五六岁的年纪本就自带几分秀美,因此也算得上是个小美人。
她一边急步走着一边不住地回头往身后看,一不注意被地面突出的石头绊了一下。人虽然没摔倒,但竹篮一颠掉出了一个彩线编织的络子。女子朝地上瞥了一眼,面上有些犹豫,步子却丝毫没有放慢,匆匆拐进了一条更加僻静的巷子。
这一片坊间没有多少人家,隔着几间空屋才有一个寡妇独居。而且此地靠近排水的污沟,气味难闻,平日里也没有人愿来这。
女子住在翻山那头的村落里,今早进城到街上卖络子换钱。行程要花费不少时间,回家时为赶近路就会经过这里从西门出城。
今日她才到市集上,生意都还未开张,就觉得不太对劲。集面上人来人往,擦肩接踵,却总有一道目光锁在她身上。她四下环顾了几次,每当她起警觉时,那视线就会突然消失,在她刚松一口气时又继续盯上了她。
女子经历过前阵子的一番变故,对他人目光格外敏感。只怕又有事端找上她来,于是赶紧收拾了竹篮回家。未想到,那人依然不肯放过她,居然一路跟来了。
她越想越急,一时没看清方向钻进了一条死胡同里,爬满枯藤的灰墙将前路挡的严严实实。而她的身后,一道刻意放轻的脚步逐渐逼近。女子将竹篮抱在胸前,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靠在了墙面上。
日光利落地在几步远外划下分隔,她大气不敢出地躲在暗处,看见一只黑色的鞋尖踏进这条死胡同里。
是一个黑衣男子,披着带帽斗篷,腰间还挂着一把短刃。那人看见了她脚步一顿,没有走近,就站在光影间道,“姑娘请留步。”
他抬起手掌,掌心里放着一枚穗络子,“你的东西掉了。”
女子依旧警惕地看着他,目光隐隐带着哀求与怨恨,“我已经按你们说的做了,甚至举家搬离了覃城,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檀七一愣,伸出的手垂了下来,他不自觉走近了一步,但看见女子的神色后又停了下来,“你可是李月儿?我与你说的人无关,只是有几句话要问你。”
李月儿凄然一笑,“我什么都不知,也什么都不会说。求大人高抬贵手,我一家老小都只是平民百姓,不论哪个贵人都不敢得罪。”
檀七皱着眉,他觉得面前女子的相貌莫名有些眼熟,可又想不出何时见过。他拆下腰间的刀扔在地上,这一举动果然让女子提防的心微微放下了些。
“你放心,我保证问完就走,你只须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你曾在公堂上指认白家少爷欺辱你,袁家公子看不过为你阻拦,却反被他打得重伤,可是如此?”檀七的话让李月儿的脸色凝重起来,她紧抿着唇,指甲陷进皮肉里。
“是。”她低低地应了一句。
“为何举证之后,你就与家人连夜离家?是有人教你这般做的,还是因为你害怕……”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子忙慌打断,“不、不是,没有人教我,也没有人威胁我。”她这话一出,檀七的眸光微闪。
李月儿熟练地说着理由,咬字一反先前地笃定清晰,“是因为家父当年上战场腿脚落了伤,而覃城进来多雨湿润,引发了旧伤疼痛。为了父亲能够好好修养,我们才搬回老家居住。”
“上战场?”檀七问了一句。
“是,家父以前在定远将军手下打过头阵,从西境回来时伤了一条腿。你不信的话便去查吧,军籍军册一定都还在。”李月儿说到这里,似乎心里多了些底气。她已经想好了,等这男子一走她一口气就跑回家里,接下去几天都不再出门了。
她没看见檀七眼里的光闪了又闪,先是惊讶,而后便盯着李月儿细看了许久,说话的语气都骤然放轻了许多,“你父亲是不是叫李岁?”
看见李月儿懵然地点了点头后,檀七笑道,“你别怕,我与你父亲是故交,你还得叫我一声檀叔呢。”
……
在白府住的几日,谢如盈发现楚瑜显而易见地沉闷了下来。每日天还未亮她就去院子里练剑,用过早膳后便将自己关在隔厢的书房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连侍女端去的吃食都没怎么动过。直到夜幕降临,她才会悄声地回到房中就寝。
今夜也是如此,屋外繁星璀璨,晓月清亮,屋内却早已熄了灯火,悄无声息。楚瑜放轻了脚步走了进来,自个解了外袍挂在落木架上。她看了一眼内室中帷纱闭合的床榻,揉了揉额头在桌前坐下了。
两侧的轩窗都糊了深色的窗纸,月光照不进来,抬起手也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楚瑜在一片昏暗中坐了许久,直到她低低地呼出一口气正要起身时,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你还要在那坐多久?”谢如盈掀开了半边床帷坐了起来,她的声音很清晰,根本不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
“你还未睡?”楚瑜有些惊讶,她这几日回房晚,也早与谢如盈说过不必等她。谢如盈等过一次后也就自己先安寝了,今夜怎么会还醒着?
谢如盈下了榻,随手捞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她脚上的绣花鞋缀满了明珠,走路时会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微小的声音平时很难注意到,但在这寂静的夜里仿佛响在耳侧。
她走到楚瑜身边,自然而然地坐到了她的腿上,双手环住楚瑜的腰,偏过头轻轻在她脸上蹭了一下,有讨怜和安抚的意味在。
“你有烦心之事?”她轻声问道,“不能与我说说吗?”
楚瑜将人往怀中揽紧了些,手指顺着谢如盈凉滑如水的长发。静默了一会儿,她才应道,“都是些繁杂琐碎,没什么好说的。夜已深了,你还是快睡吧。”说完,她就抱着人起身要往床边走去。
“楚瑜!”谢如盈在她的怀里挣扎了几下,看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一时心里又酸又恼,“你放开我,要睡你自己睡去。”
“……怎么生气了?”楚瑜听出她语气中恼意,只得把人放下。
“我们当初约好的,你不会再瞒我任何事,如今你这样说话,分明是将我当孩子般糊弄。”明明身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但谢如盈的双眸却像含了光一般,透着出尘的清澈,“我知道我做不了什么,可我也想为你分忧,至少知晓你的所忧所虑……”
楚瑜与她长久地对视着,不知僵持了多久,才终于长叹了一声,将谢如盈紧紧地抱住了,下颚搁在她的肩膀上,向来挺拔如松的脊背也松懈了下来。她的背这么一弯好似卸下了千钧重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疲惫感。
谢如盈伸手在楚瑜的脸上摸了摸,指腹突然触碰到温热的湿意。她心里一惊,才意识到楚瑜这是哭了。
她与楚瑜相识相伴至今,除了当初她自揭身份的那一回外,这是楚瑜第二次在她面前哭。重伤在身甚至奄奄一息时,都不曾露出半分软弱的人,此刻正抵着她的肩无声无息地流泪。
谢如盈转头想看楚瑜的脸,却被她抱得更紧了。房中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外,竟找不出其他声响。若不是她的指尖上还有逐渐冰凉的泪渍,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时,她的耳边传来楚瑜低沉的声音,“我无事,吓到你了吗?”楚瑜是凑在她脸侧说的话,吐出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不知为何显得格外亲昵。
“……对不起。”谢如盈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楚瑜的后背,这也是往常楚瑜安抚她时的动作,“是不是我让你为难了?我不是有意气你的,你若不愿说,就当我不曾问过。我们,我们去休息好不好?”
楚瑜应了一声“好”,却不往床榻去,而是转身拉着谢如盈出了房门。推开房门时,沁凉的月色倾泄而下,将半开的雕花门与廊下笼罩其中。
院里还点了两盏灯,挂在回廊的尽头,灯光随着夜风摇曳。白日里服侍的丫鬟这时都回了各自的住处,整座独院伏在星月之下,静得出奇。
谢如盈此刻才抬头看向楚瑜,她面色如常,只有细看时才能在她微挑的眼尾处看见一缕薄红。
楚瑜牵着她的手走了几步,唇角抿了又抿,忽然一手将她揽住,脚尖一点,翩然跃上了屋檐。踩在青瓦上“哒哒”地响了两声后,就在屋脊处坐了下来。她们的身后是雕刻着奇珍异兽的飞檐,而眼前是漆黑暗淡的庭院,唯有抬头时可以看见漫天闪烁的星辰。
星子像挥笔后散落于宣纸上的墨点,大大小小,数不胜数。乳白色的银汉是纸上最洒脱的一笔,在这西北的夜空里,横贯天际。
“那边是定州,曾经驻扎着我麾下二十万大军。”楚瑜朝西方遥遥一指,目光仿佛投向了千里外的军营,“如今只余三万,牧耕休养,驻守着边境城池。”
谢如盈抱膝坐着,手背不时碰到身边人被风吹起的袖角。她沉默地听着楚瑜讲述当年在定州的事,从排兵布阵,到抵御敌军,从在城墙上吊满了敌将的脑袋,到在战场上一具具翻寻战友的尸首。所有的故事都被楚瑜轻描淡写地草草概括,最终只留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楚氏以武发家,到我这一代早已数不清有多少人把命留在了沙场上。世人称我为常胜将军,其实不过是因我年轻,经历的战场还不够多而已。”楚瑜冷笑了一声,说道,“我的名声是用谎言遮蔽了天下人的耳目换来的,否则我这位楚将军不过是楚家后院中一个寂寂无名的女子罢了。”
“不是!”谢如盈断然否认,“你的身份是假,可战功与累累伤痕做不得假。难道一个谎言可以替你建功立业不成?百姓见你欢贺,军士以命相托,难道仅是因一个男儿身吗?”
楚瑜转头专注地看着她,突然唇角一扬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朝谢如盈靠近,直到双唇快要贴上她的脸颊时,才缓缓说道,“你知道母亲和我说了什么吗?”
“她说,如果我帮白琪这一回,日后白家的第一个长孙就会过继到楚家,作为我楚瑜的孩子。”她的笑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冷冷的嘲讽。而与她眼中的寒意不同,她的掌心温暖地包裹着谢如盈的手,手指相交,似乎也在从她的身上汲取温度。
这世上有许多荒缪好笑的事,比如有的人会为了求子奉信鬼神,千方百计地谋划,疯狂之下甚至将他人性命视为蝼蚁。而有的人却将子嗣看作泥尘,不愿让自身本就虚幻的衣袍被沾染得更加不堪。
谎言裹挟着谎言,可笑得如同火上包纸,自欺欺人地以为万无一失。
“如盈,我不想要子嗣,也不需要有后代来继承我的任何东西。说句不好听的,人死如灯灭,魂都散了,哪有甚么香火要传承。”
“好。”谢如盈轻声应道,闭着眼贴上了楚瑜冰凉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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