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楚瑜才等到谢如盈从正院的东阁里出来,她被两个侍女扶着,脸上浮着醉红,眼眸一片雾蒙蒙的,脚步或轻或重,一看就知方才喝了不少的酒。
午后宴席结束时,长公主以未尽兴为由,带着一群女眷换到了东阁小聚,还让人送了不少美食佳酿进去,大有再开席宴客的架势。留在园中的男宾面面相觑,只能一边看着被钟长枫急召回来的戏班子唱戏敲锣,一边三两人围坐着喝茶闲谈。
钟长枫不想钟家留下怠慢客人的口实,见长公主一时半会没有放人的意思,且听闻东阁内笑声不绝,许是正聊在兴头上。于是只得劝园中的男客们先行离去,府中的各位夫人和小姐会由钟家一一安稳地送回府上。
茶也喝了有一会儿了,府中还有要务的客人便留了几句话后起身告辞。毕竟有公主府和钟家的声名在,又留了自家的仆役在府外候着,着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足一刻时辰,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毓秀园一时清净不少,只有花旦青衣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词。
钟长枫不论客人身份高低,皆亲自送到外门,看着客人登马上轿出了公主府前的街巷后才转身回府,教人不得不叹一句好门风。他这会儿刚送走一位工部的官员,回到园中就看见楚瑜兴味索然地站在池边喂鱼。一旁的侍女见她手上空了,便将盛着鱼食的小碟往前递,楚瑜接了过来手里却没有动作,而是远远地朝钟长枫望了一眼,开口唤了声,“钟大哥。”
钟长枫颔首后又走近了些,问道,“天色也不早了,你还在这里等着?身上的差事可会被耽误?”
楚瑜笑了笑,说道,“哪里来的差事,钟大哥多虑了。”她说话时神情自若,边说还边逗着池中跳跃的鱼儿,好似真的是一个闲人。
钟长枫不由正色,挥手令一旁的侍女退下,眼里也带上几分庄重,“如今科考在即,各地举人已陆续进京。你被皇帝钦点为考官也是天下皆知。不论你心思如何,圣命难违,科举事关国运,不可有半点懈怠,你务必要做好打算。”
楚瑜低敛眼眸,指尖轻捻着一粒鱼食,好歹收起了一副不着心的模样,叹道,“圣命难违,可圣意也难测啊。”那一粒鱼食被抛进池塘中,很快引起十多条鱼儿的争抢,蜂拥而上,水花激溅。她看了一会儿,索性将整碟的鱼食全撒了下去,数不清的鱼尾拥挤着摇摆,水声错杂,片刻间就将水面上飘浮的食物吞食地一干二净。
“皇上在朝堂上亲自拟旨,难道还不是本意?”钟长枫问了一句后,自己也凝眉思索。
楚瑜自然不能说是皇帝因王肃宁兼任了京尹府,于是就从科举录人处给她找些弥补,权衡之策而已。这弥补不大不小,说穿了不过是面上有光,毕竟她为武将,即使下场点了进士也算不得座师。她换了一个婉转些说法,只道是,“此事有李相在,又有不少翰林和礼部的侍郎,与以往人选变动不大,我若是过多插手反而不妥。”李丞相浸营官场多年,秉节持重但也知道变通。看在皇帝的份上认下了她这位考官,可要真让他旁观着她在科举中胡乱作为,只怕明日就能在朝堂上以头抢地求皇上收回成命。为避免涉足过多,她还想着寻个由头偷闲避开这段时日,等开试后她再出来露个脸就好。
钟长枫听完不知猜到了几分,皱着的眉解开了,抬手轻轻拍在楚瑜的肩头,“也好,你尚且年轻,风头过盛并非好事。”
他们这边说着话,另一边东阁的门终于开了。长公主倚靠在软卧上笑着看众人离去,满脸的松快开怀。等看到谢如盈晕晕乎乎地从她身旁起身请辞时,笑意更浓。她叫来两个侍女搀扶谢如盈,吩咐道,“将小侯夫人送到毓秀园里,她府上的侯爷指定在那等着呢。”
谢如盈贪饮了几杯,这会儿连人都不太认得清了。听见长公主这话没甚反应,只乖巧地跟着侍女的步伐迈步,嘴里无声地低喃。东阁邻着毓秀园,谢如盈的脚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走了多远都还未感知清楚就已到了园子的垂花门下。
钟长枫一眼看见了入门处的窈窕身影,语气温和下来,对着楚瑜道,“你如今是谢御史的女婿,他为人低调崇简。你也要改改这轻佻恣肆的性子,不然岂不让人看你岳家的笑话。”
楚瑜奇怪钟长枫怎么突然说到了谢宴松,转头一看,就见醉醺醺的谢如盈站在姹紫嫣红的花墙下朝她展颜一笑。娇靥晶莹似玉,还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无端透出些天真稚气来,仿佛在那俏生生笑着的是个豆蔻少女。
“钟大哥,子玦失陪了,等来日空闲再到府上叨扰。”楚瑜匆匆拜别,径直向谢如盈走去。还不等她靠近,谢如盈已经迫不及待地挥开了侍女的手。谁料两个侍女刚松手,她就身形摇晃着要往前跌倒。侍女瞬间惊慌得失声,谢如盈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在袖摆触及地面之际,被一个熟悉的怀抱稳稳接住。
鼻尖嗅到一股清醇的沉香味,她在楚瑜的怀中又愉悦地笑了起来,笑声细碎却悦耳,教楚瑜也忍不住勾起嘴角,低头亲昵地问道,“笑什么呢?都差点摔着了,还这般高兴。”
谢如盈不做声,好似没听见问话。她一只手勾着楚瑜的脖颈,另一只手扯着前襟,睁着如烟雾飘浮般的眼眸抬头对视,而后便送上甜如浸蜜的笑容。楚瑜有些招架不住,回头跟钟长枫打了声招呼,三步并两步地往府外而去。
因侯府离得近,上了马车后她才哄着谢如盈坐好,就听马夫“吁”一声收紧了缰绳把车停了。谢如盈虽醉得不轻,却知道这是到家的意思。她刚从楚瑜身上下来,还没坐实,就又自行钻进了楚瑜的怀里。
“喝醉后反倒粘我了。”楚瑜轻声笑了笑,又把人抱了起来下车回府。她穿过仪门绕过曲折的长廊回了松鹤院,走至半月门下时,就见一个护卫怀揣着一封书信笔直地站在庭下等着,他看见楚瑜后眼神一亮,屈膝跪下后递上了一封信。
此人在楚家暗卫中排行十一,楚老夫人出远门时就是由他带着人马一路护送,这时的信必然来于齐山州。楚瑜倒是没料到,她才和宁平长公主说齐山的白家近日会有消息送进京,一回府居然就有书信等着。楚瑜示意护卫先去书房,自己进了正厢将谢如盈安置在榻上,又召来几个贴身丫鬟照看。
转身之时,飞云纹的袖角却被拽住了,耳后还有娇滴滴的埋怨声,“你去哪儿?我不许你走。我有好多话要说与你听。长公主说夫妻间要少说少问,可我偏不愿如此……”
谢如盈的神情带着明显的委屈之色,脸上的红霞还未褪去,眼角又染上一片绯红。她坐在鸳鸯锦被之中,仰着头露出白皙修长的颈线,头上的珠花点翠都被侍女摘下了,只余如瀑的黑发,将肌肤衬得似雪似玉。
再看她眼里的盈盈水光,如桃花坠春水,惊鸿照绿波,一派清纯又暗含妩媚。不经意间眼神一勾,如同暗夜里的牵扯不断的蛛丝将人团团围住。
于是,书房里的护卫等到楚瑜进门时,夜里的梆子都敲过两回了。
护卫半句不提他在书房等了几个时辰的事,开门见山道,“主子,白府如今官司缠身,难处颇多,老夫人这信正是为了此事。”
“什么官司?”楚瑜边问着边拆开了信,随意地扫过几眼。她刚沐浴完,简单披了两件外衣就过来了。发梢还挂着水珠,“嘀嗒”地落在信纸上晕开小片的墨迹。
“县衙说白府的小少爷滋事打斗,重伤了袁家公子,且还羞辱了一位女子,做出伤风败俗之事。法不容情,白琪虽还年少,但所做所为已犯国律,证据确凿,罪名不可轻减,以示大启法令的威严。”护卫一字不落地重复着齐山县令给白府的回复,又补充道,“老夫人把主子的名帖给县令送去后,县令许白家入狱探望一柱香时间,而后名帖被退了回来。”
楚瑜嗤笑了一声,指尖在薄薄的信纸上点了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敢退她的名帖。她正想嘲上几句,话到嘴边又突然换了词,“已经‘证据确凿’,想来案子也快定下了。你替我转告母亲,让她无须担忧,这些事定不了多大的罪名,几年牢狱转眼就过。她拜祭完外祖父母后,就早些回京修养吧。”
护卫愣住了,停顿了许久才说道,“主子,属下以为此案有冤情,白府一家在当地声誉极好,白琪也是有名的少年才子,不像是为非作歹之人。老夫人的意思恐怕也是想为白府寻回公道,这才让属下送信回来。”
“我又不是县令,与我喊冤有何用?”楚瑜将信纸扔在案上,态度轻慢,“若真被冤枉了,找齐山知州、京都刑部,甚至去敲天街御鼓求圣裁都好。找上我,难道是要我假权营私不成?”
护卫一听这话忙跪下了,“属下不敢……”他后半句请罪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的门就“吱”一声被推开了。一道女子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你真不管吗?”
谢如盈已在门外听了许久。
一场大汗淋漓之后,她的酒醒了不少。迷蒙之时察觉到楚瑜从床榻上起身,到隔间沐浴后却开了房门出去了。她心下好奇,问了丫鬟楚瑜的去向,紧跟着也来到了书房外。她知道楚瑜向来不在府内处理公务,因此就大胆地在窗下听了一会儿。书房内的二人竟然毫无察觉,守夜的暗卫倒是看见了偷听的谢如盈,却只当是他们夫妻间的情趣,没放在心上更没提醒楚瑜半句。于是谢如盈便将此事的原尾听得一清二楚,她因楚瑜对话时冷漠的语气而眉间紧蹙,到这会儿终于按耐不住推开了门。
“此事母亲求你相助,定然是案子里有隐情。若案情有假,那个县令不查不问就定罪便是失职。审察百官正是你明机府的事,怎么就成\'假权营私\'了?”此刻的谢如盈只在寝衣外加了件连衫,发丝凌乱,一看就知才从床上起来。但她的眼神十分清亮锐利,楚瑜对上她的目光时竟少见地有些心虚。
“咳……你怎么过来了?何时醒的?”楚瑜取下一旁木架上挂着的披风,走至谢如盈跟前正要为她披上,就被她一把拉住了手腕。
“楚瑜,我说的你听见了吗?你当初说母亲强硬了一生为白家服了软,她现在何尝不是在对你服软呢。”谢如盈轻叹了一口气,自个拿过披风穿上了。
楚瑜的手伸到一半停住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握成拳背在身后。她缓缓走回到书案前,拿起了方才搁下的信细看起来。
跪在地上的护卫识趣地退了出去,守在几步远外的廊下,不敢走远。
谢如盈拿起青木格架上的银匙拨弄着烛火,并不去看那封信里的究竟。烛芯绽开几朵小火花,细小的噼啪声吸引了深思中的楚瑜,她歪着头看了谢如盈几眼,突然问道,“我明日离京,快马加鞭也需十天才能回来。这段时日先送你回谢府可好?”
谢如盈听完立刻摇头,“我要同往齐山州。”说完她怕楚瑜不答应,又接着道,“白府也是我的外家,你去办案,我去探亲,互不相干,你可不能拦我。”一盏茶前楚瑜还是一副“闲事莫扰”的阎王脸,现在就算答应插手白府的案子了,谢如盈也担心她在见到楚老夫人时又有了脾气,一不注意她们二人再起了争执可不好。
楚瑜听着谢如盈话里的势在必行有些无奈,但转头一想,又觉得一同去了也好,人在自己身边才更安心。她出门叫来暗卫,将身上的公事吩咐了下去,又叫人传话给孙慕德,只道,“往后半个月明机府就托付给孙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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