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白府

“老夫人,您可醒了?”怡然拿着托盘从门外走进,跨过内屋的门槛时,还特地停下先往里瞧了一眼。等看清楚老夫人正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后,才笑着往里走,“奴婢想着这会儿您应该是醒了,果然是猜对了。”

他们昨日晚间才刚到的白府,连暂居的院落都来不及细看,就忙收拾了一番安寝歇息。这一路上的舟车劳累,就是她也有些撑不住了,更何况常年多病的楚老夫人。

楚老夫人一沾床就沉沉睡去,一早醒了用了点粥后又觉得困倦,再回屋躺下睡了一觉,到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了。怡然料想楚老夫人快醒了,正好白府的管事说厨房已经备好燕窝粥,她就忙去端了一碗过来。

楚老夫人休息了这么久,精神也好了许多,对着怡然指了指窗外,“这院子是我还在闺中时的居所,几十年没回来了,方才睡醒时还以为是在梦中。”她透过身侧的轩窗看向屋外的一草一木。窗前的芭蕉翠竹,墙角的垒垒石壶,屋檐下的一缸水莲,处处都能与她的记忆对上。

兄长当年虽说与她断绝了关系,可从这座小院里中,就能看出他分明还挂念着她这个小妹的……

怡然不知道楚老夫人的心思,但也能看出她心情不错,于是笑道,“那您不如多住些时日,奴婢瞧这白府上下都高兴您回来了呢。奴婢刚刚遇见了管事,他说白夫人可是在您刚出京都城就开始盼着了。”说着,她将托盘放在了小案上,掀开了还冒着热气的燕窝粥。粥以血燕熬制,色泽澄红,看着品相上佳。

楚老夫人闻言笑了笑,仆役间多的是吹嘘拍马之辈,做管事的更是能言善辩者,因此这话她也没放在心上。她与白吴氏只相处过短短两年,体己话都不曾说过。后来她嫁去了楚家,两人更是连书信往来都没有,白吴氏好端端的怎么会盼她呢。

她拿起羹匙勺了一口燕窝粥,才入口,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这血燕看着品相极好,但喝了以后才知道,应该是放了有段时间的货色了,味道还带着涩意。

楚老夫人有些奇怪,她作为远归之人,在白府里算是客。白府既然拿出血燕来招待,就证明没有轻慢之意。可用这陈年的燕窝实在有失身份,难不成这些年来白家已是颓败之相?

她正想着,屋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似乎有两人在争议不休,脚步急促地朝这边靠近。怡然与楚老夫人对视了一眼,正要出去查看,却听一女子高声道——

“芫妹,求你帮帮琪儿吧,他是你的小侄儿,是白府唯一的寄托了啊……”话语之末夹杂着哽咽和重重的喘气声。

楚老夫人从正榻上起身,由怡然扶着向外间走去。芫,是她的小名。唯一称呼她为芫妹之人,就是白世衡的妻子白吴氏,她的嫂嫂。

她才走出几步,又听有男子低喝了一句,“你莫要胡闹了,快随我离去。”

“妾身哪里是胡闹!琪儿都被抓走两日了,要是、要是……”白吴氏一脸凄色,泪水悬在眼角。她用力甩开了白世衡的手,上前几步就要推开眼前的门扇。

“你这是……”白世衡的话还没说完,就见门扇被打开了。楚老夫人站在门后目光如炬地看来,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也带来了积重的威严。这位显贵了大半辈子的侯老夫人,已经不再是他印象中那个柔弱的小姑娘了。

“到底发生了何事?”楚老夫人问话时眼睛直直看着白世衡,往日如一剪秋水的双眸周围已经爬满了皱纹。

“是琪儿,他被县衙的人带走了,现在还关在大牢里,已经两天了,也不知是死是活……”白世衡还没开口,白吴氏就已迫不及待地拉住了楚老夫人的袖角了,两滴眼泪猝然滑下,“知县说开审之前不能进牢探望,连送些吃食衣物都不许,我真的是没法子了,昨夜做梦都听见琪儿在哭……芫妹,求你了,你一定要帮帮琪儿啊。”

楚老夫人的脸色渐沉,她才入齐山州的地界没多久,白府发生了什么也一概不知。只是当她听到区区县衙居然能抓走白府的少爷时,不禁生出怒火。当年的白府莫说是知县了,就是知府或总兵来了也是客客气气的,怎么现在被人这般欺到头上?

白世衡掩面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心中有愧而不敢对上楚老夫人的视线,“……都怪我无能。此事确实麻烦,我们移步去花厅说话吧。”

怡然扶着楚老夫人走在前边,身后的白吴氏被白世衡拉着在耳侧低语了几句,点了点头后擦干了脸上的泪水。

几人在花厅里坐下,不等丫鬟上茶水,白世衡就将事情娓娓道来。

白琪作为书生却有着武人的侠义,济困扶危是好事,可是当为恶者以权压人、苦苦相逼之时,热血心肠反而变成了嘲讽中的不自量力。

当日被他救下的女子在威逼利诱之下改口,反咬白琪是欺辱她的人。嚣张跋扈的袁郴也成了被白琪打伤的无辜路人,一纸诉状把他告上了衙门。

两天前,白琪出门赴文会迟迟不曾回府,白吴氏急得叫人出去寻,同去文会的一个书生跑到白府传话,说白琪被县衙的衙役锁走了。白吴氏一听差点晕了过去。白世衡带着人去了衙门,却连知县的人影都没见着。他们到处寻门道想把白琪救出来,可是袁家发了话,作为即定的知府亲家,哪里是七品知县能得罪的起的,知县硬是扣下了白琪且不允任何人探监。

白府荣华已去,在此事中处处位于下风,百般辛酸可想而知。

“嫂子为何说琪儿是唯一寄托?白瓒何在?”楚老夫人不知白府中的情形,也还未见过府中晚辈。但白吴氏那句话却让她心生疑窦,白瓒是白世衡的长子,在她出嫁时就已年满四岁,身体康健,怎么看也不是早夭之相。为何白氏夫妻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一句言语提及他呢?

白吴氏一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白瓒自从摔断了手后就一蹶不起,他们请过无数的大夫,但无一例外,都是对着他的手摇头叹气。而后没多久,白瓒就自己搬去了清冷的梧木院不再见人,除了一个自小服侍他的小厮,连白世衡和白吴氏都不得不止步在院门外。自此,白瓒的名字就成了白府中的禁忌。

过了这么多久,有人当着她的面再提起白瓒时,白吴氏一时间竟呆住了。

“瓒儿多年前因一场意外右手落疾,消沉至今,已是许久不再人前露面了。”白世衡接过话,神情满是痛惜。他这个长子出生时正值白家最后的辉煌,自小就备受祖父母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而无意间也养成了他自大又脆弱的心性,一经打击就难以重振。

听到这话,楚老夫人也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叹了句世事无常,便转而道,“我只是一介妇人,不知刑诉官司,是否能救得了琪儿也难说。”说着,老夫人便让怡然回屋从行李中拿了一张帖子过来,红绫的底子,赤金丝为字,上书“靖安侯定远大将军楚子玦谒”,正是楚瑜的名帖。

“将这帖子送去知县府上,端看他给不给靖安侯府这面子。”楚老夫人示意怡然将名贴递给白世衡,又安慰了一句,“大哥你放心,琪儿一定会没事的。”

“多谢小妹……”白世衡拿着帖子的手有些颤抖,他看着绫面上的几行正字,唇角抿了又抿,终是说道,“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都过去了,我也知道你的苦衷。”楚老夫人摆了摆手,不想再提往事。

一旁的白吴氏已经急不可待地叫管事出门送帖,甚至叫府里备好了去接白琪的马车。她想着,知府再大还能大过一品将军吗?那个趋炎附势的知县看见名贴肯定会把白琪送回来的。

但她哪里知道,有一种人仗着天高皇帝远,连圣旨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只是一张本人远在千里之外的名贴。这名贴初送到知县手上时,确实让他心头一跳。但他令人报给知府,听了知府的回话后,又松了一口气。

白琪打伤袁郴一事千真万确,当日满街的人皆可作证,就是借了位京都城的侯爷做靠山又如何?只要上堂后白纸黑字一画押,白琪的罪名再有异议可就要上刑部了。

白府得罪了知府的亲家不上门赔罪不说,还想借着靖安侯的名义让他放人?再且说了,这楚子玦权势再大,还能管到齐山州不成?知府可说了,京官可不比地方官清闲,楚子玦也不是个耐烦管闲事的人。这事他别说要插手了,怕是连听都腾不出一只耳朵来。

“不过,靖安侯府的面子还是要顾的。左右白琪还未过堂,就让白府的人入狱见见也无妨。”知县这般想着,便唤来一个衙役去白府传话,说话时眼睛忍不住地瞧了几眼桌上的红绫贴,啧啧了几声后,伸手拿了一本公薄把它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