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自建朝以来就有办冬宴的传统,在腊月廿九,也就是除夕夜的前一天举国欢庆。朝中百官、皇亲国戚皆携家眷进宫,与大启最尊贵之人同饮壶觞。民间也有各种花灯诗会,处处张灯结彩,整个京都城满街繁华,游人如织。
自申时起,就已有官员陆续入宫了,不穿官袍地踏进永丰门一年只这一次机会。过了前殿的数百米天街,一座座金玉交辉的宫殿尽在眼前,各殿堂楼宇皆以楠木为梁,琉璃做瓦,矗立在朱红的宫墙之内。长长的夹道上,数十名宫女捧着各色茶珍迤逦而过。
冬宴设在了外廷的畅春台,除却皇上与太后的宝座筵席外,其余座次分在东西两侧,俱朝北下,按着官阶品级而列。侧阁与抱厦之内不少官员正在吃茶下棋,女眷们则按着规矩前往后宫向太后问安。
楚瑜进宫时,离开宴尚有一会儿,楚老夫人自去了太后的福康宫,楚瑜却直接被皇帝叫去了乾元殿。她在殿外等了一会,张公公才从里边推门出来请她进去,侧身时还对她轻微地摇了摇头。楚瑜思量了片刻,实在想不出她何时惹了皇帝的不快,只好低眉敛目地走了进殿内。
刚进了正门,就听见皇帝一声冷笑,“朕许久没见过楚爱卿了,瞧着竟眼生了不少。”
楚瑜沉默了一会,猜不透皇帝是在借题发挥还是真的气她这几日缺了早朝,于是便没有答话,只下跪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皇上圣体金安。”
皇帝却没叫起,在楚瑜面前踱着步,问道,“朝臣无故旷朝,按律该当何罪?”
“杖责二十。”楚瑜还真答上来了,她的头虽低着,傲如竹柏的脊骨却始终挺拔。
这副模样看在皇帝的眼中却是不可一世,“你以为朕真不敢打你?自你回京后,言官弹劾你的文书都快把朕的御案给淹了。他们说你居功自恃,行事多有违矩,你有何解释?”
楚瑜听后在心里发笑,这些言官最是擅长在鸡蛋缝里挑骨头,如今还偏偏盯上了她,就是没有错处也能造出百般不是来,她又有何好说的。
“你没话说?”皇帝将她的头抬了起来,手指摩挲过她的侧脸,看见了楚瑜眼底一闪而过的厌恶,忍不住苦笑。
“罢了罢了。”皇帝回到案后坐下,又盯着楚瑜看了许久,问了句,“你的婚期已定下了吧,什么时候?”
楚瑜看了一眼皇帝,又将头垂下了,应道,“二月十五。”
皇帝点了点头,神情晦暗不明地说道,“到了那日,朕也向你讨一杯喜酒。”这话说完,他就直接令楚瑜出去了。屋外的霜花落在青色琉璃上,慢慢化却,瓦下宽敞的宫殿里许久之后传出一声叹息。
楚瑜缓慢地走着,穿过外楼的甬道后路遇了几位大人,相互见礼之后并肩而行。她昨日把汪言常扔进刑部大牢的事,朝廷上下皆有耳闻,今日碰见后各位大臣免不得要试探她几句。
楚瑜一一敷衍着,只一句“秉公办案,证据确凿。”翻来覆去地说了不下十次,直说得自己都烦了,等听见太监喊着可以入席时,忙不迭地松了口气,往她的席位走去,其余大臣也只好散开就坐。
因这冬宴是为了百官与帝王同乐,不过分讲究约束,因而也无男女分席的规矩,各家眷皆安排在一桌用膳。另有侍酒布菜的宫女太监们侯在两侧,满席的珍馐美馔。
楚老夫人早已坐在了筵席中,见楚瑜过来便问道,“皇上召见你可是有差事?”楚瑜一进宫就被皇上传唤了去,也没见着其他大臣如此。她自上次听了皇上的几句话后,就始终放心不下。她看不透帝王心,却也知道伴君如伴虎,更何况楚瑜出生没多久就已背负了欺君之罪。
“无事,就问了些政事。”楚瑜不愿多说,但看楚老夫人一脸担忧,又多说了句,“您放心吧,这些事儿无须您挂心,一切有我呢。”
楚老夫人看了她良久,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正要再说话,就听殿外侍者高声传道,“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长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在两声高呼中,皇帝扶着太后缓缓走近。太后的另一手边是个穿着宫装的女子,她落后两步伸手小心搀着太后,正是如今暂掌凤印的沈贵妃。
待太后入座之后,皇上才高声道,“诸位爱卿平身。今日临冬之宴,不谈国事,更无需拘束。朕与爱卿们举杯共饮,同享杯中美酒。”说着皇帝举起酒盏,“爱卿请。”说完,明黄的长袖一扬,将满满一杯酒一干而尽。
众朝臣也忙端起酒杯,少不得也喝了一整杯酒,连声祝着皇上和太后万福永寿。皇上坐下后,殿外的乐伎手抱琵琶,踩着莲步鱼贯而入。长长的水袖生风,袅娜的腰肢舞动,伴着轻灵的乐声慢移急转。令人看的眼转迷离,忍不住抚掌惊叹。
楚瑜的眼神却不在乐伎身上,她的目光在一桌桌宴席间流转,终于视线一定,看见了谢宴松与谢母。只是再如何寻找,也不见谢如盈的身影。
“谢姑娘正闺中待嫁,自然不会出席。”楚老夫人看出楚瑜的心思,平淡地说道。
楚瑜此前少有回京过年的时候,只去年被皇上从西宁城叫回来了一次,且参加了那年的冬宴。巧的是,那次宴席正是谢如盈协助沈贵妃所办,那天楚瑜的眼睛自始至终都粘在谢如盈身上,连喝一口茶都能笑半晌。其他人还道是西宁的战局大好,让楚将军都乐傻了。
楚瑜遗憾地收回了目光,但又说道,“今天虽是宫宴,也不好失了礼数,我去向谢大人敬杯酒。”她拿了酒壶,正要起身,却突然见对首有两人站了出来,跪到了大殿之中。
“臣,参见皇上、太后,恭祝皇上、太后圣体康泰。”说话之人正是毅王爷,语罢他身边的女子也依样行了礼,举止竟也有名女风范。
“毅王请起。”皇帝免了礼,毅王却依然跪在原地,他身后的乐伎见状停了舞,散至两边侯立着。
皇帝自开了宴席后就兴致不高,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沈贵妃几次劝不下,只好令人换了后劲小的酒来。现下毅王跪在殿中摆明了有事要说,皇上却依然视若无睹地饮着杯中物。
倒是太后从来关切毅王,见他脸上带着忧闷,便说道,“毅王有话就快讲来,皇上与哀家都在这,还有人能委屈了你不成?”
毅王这才开了口,说道,“臣给皇上和太后报喜,昨日沈氏诊出已有身孕,正是为我们皇家开枝散叶。”
沈氏?楚瑜听到这二字,不由看了几眼跪在殿中的女子。他虽没特意探听过皇家内帷之事,却也知道这位沈氏是毅王的心头好,谢如盈离开毅王府好似也与她有些干系。
“好,好!”太后一听就高兴地笑了,忙令人将沈诗兰扶起,“你已有身孕如何能跪在冰冷的地上,快坐下吧。”
宫女刚将沈诗兰扶了起来,毅王就接着说道,“沈氏怀胎有功,又性行温良,府内大小事务皆操持有度。因此,臣想立沈氏为正室,求皇上、太后应允。”
他的话一说完,太后脸上的笑就已然消失了,内心有些不满,只是看着畅春台满座的大臣和皇亲,不忍落了毅王的面子,犹还说道,“哀家知晓你为人父之心,你先起来,此事日后再议。”
毅王不仅不起身,连带着一旁的沈诗兰也含泪又跪了下去,殿中一时寂静无声,太后的脸色黑了又黑。沈贵妃见了连忙走到沈诗兰面前,亲自将她扶起,对着太后说道,“太后,妾见了这位妹妹就忍不住亲近,可否让她与妾同座。”
太后沉着脸点了点头,沈贵妃便拉着沈诗兰走到她的席中。贵妃相邀,沈诗兰再不情愿也只能随她而去。毅王这下只好请了罪站起,回了自己的座次,闷闷不乐地喝了好几杯酒。
沈贵妃却还语气亲近地问着沈诗兰,“妹妹也是姓沈,与我倒是本家,不知府上是?”
沈诗兰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却又很好地隐藏住。她看着沈贵妃那表面和善却暗藏锋芒的眼神,怯生生地说道,“贵妃娘娘抬举了,妾身出身寻常百姓家,不敢与娘娘妄论。”
她这句话也正是太后的心结,太后又坐了一会后,便推脱喝多了酒去往后殿休息,过了片刻又让人将毅王和沈氏一前一后地请去。
沈诗兰到后殿时,毅王正伏在太后膝头,高大英俊的男子在此刻仿佛回到孩童在母妃膝下撒娇的年纪,口中说着,“我已是王爷,说是万人之上也不为过,为何还不许我护着心爱的女人。什么家世出身,皇兄妃嫔的母家也高不过三品,为何对区区一个王妃之位却要求如此之高。”
太后叹着气抚摸着毅王的头顶,“哀家是你的母亲,还能害了你不成?你在大事上进退有度,连丞相都夸你是栋梁之材,为何却总在儿女私情上糊涂!”
“太后,您就依了我吧。您也说了我能干,那我又何必要靠戚家。再说我已是亲王,犹还能有什么不满足,胃口大了反倒让皇上疑心。”这些话也就是殿中无人时才敢说,若是在方才的畅春台上,说出半句就已经算是有图谋之心了。
毅王一席话说完,沈诗兰也走了过来,默默地跪在毅王身旁,说道,“太后,贱妾不敢肖想王妃之位,贱妾只想好好服侍王爷,就已心满意足了。”她这话又教毅王好一番心疼,也不等太后说话就已被毅王拥入怀中。
太后至此终于呵出一口气,心里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却也不再强求了。她紧锁着眉,摆手道,“便依了你吧,这是你自个选的,你好自为之吧。”她是从来就看不上这沈氏的,奈何毅王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爱她爱得不行,这几年来为她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事。每想到这,太后看着沈诗兰的眼神就有些不善。
毅王一听却只顾着高兴,“多谢太后成全。”他与沈诗兰一连又叩了三个头,侧过身相视而笑。看着两人紧握的手,仿佛真的心意相通、情比金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