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一年的农历新年过得很早,魏寻无心上班,破天荒地又请了几天假,早早地回了老家。

他从未如此风光过,新房新车新官上任,还没进正月,魏寻的门槛就被乡亲们踏烂了,这个要他介绍工作,那个要他给点升学建议,甚至还有上门借钱的。

但不管怎么样走的时候总是要恭维两句,年轻的说魏总将来一定鹏程万里,多谢提携,年老的说村里上下属三代就看我们小寻最出息。

这些固然很好,但最好的还是魏寻站在门厅,一面能望见伊一在L型沙发上一会儿横着躺,一会儿竖着躺,不知怎么折腾好了,嘴里啃着零食看着比陆隽霆买的那个也小不了太多的电视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另一面厨房里终于没有烟熏火燎,吴莲心看魏寻回来夸他这个洗碗机真也不算白花钱,方便得很。

魏寻的眼眶又不争气地开始泛红,不管他和陆隽霆这点事儿怎么样,反正奶奶和伊一过得比好了就行。

只是这些喜悦扎扎实实,另一旁数不清的烦恼也把魏寻压得死死的。

他在躲着很多事情。

躲着张律,他的电话一直打到了腊月二十七,魏寻不敢接,他知道又要让他签什么协议,签完,他就算是和陆隽霆一刀两断了。

他还是想不通陆隽霆怎么能张嘴几句话就结束不结束的,脾气差还任性,明明一天以前还和他在床上耳鬓厮磨了一整天。

他也躲着陆隽霆,不敢主动问他,既期待他的消息,也害怕他的消息,主要是怕看见陆隽霆冷酷的脸,自己万一真的感到心痛了,那这一瞬间就坐实了他害怕的事情。

他不敢想象,自己变成同性恋意味着什么,连奶奶做的年夜饭,都没吃几口,听着整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心里也霹雳啪吧地乱成一团。

大年三十的晚上,魏寻在给自己留的卧室里,噩梦缠身。

梦里他大大方方做起了同性恋还成了圈子里的KOL,私生活混乱被几十个alpha围追堵截。

让他醒了以后最难以理解的是,就算是梦,也太过离奇,他怎么可能变成omega呢,还不知道怀了谁的种,挺着大肚子在超市买调料。

在新年的第一分钟,这种梦真的很不吉利。

整个春节,魏寻虽然竭力掩盖,但是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还是落在了伊一和奶奶眼里。

他穿着花里胡哨地把大嘴猴和机器猫铺了一身的棉衣棉裤,窝在沙发的角落,一坐就一天,目光发直。

也没想什么高深的东西,他就是在想同性恋到底是谁定义的,就算他真的对陆隽霆心动了,那就能说明他是同性恋了?

这么突然,没有过程,这合理吗?

想着想着他又对自己很无奈,干嘛要喜欢陆隽霆啊,这不是给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吗?

另一面陆隽霆没必要再在魏寻身上花精力了,海岛回来后,他一口气清掉了年假期间积压的工作,一直忙到了腊月二十九的晚上,然后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是在海外照看陆苒曦的保姆打来的,慌乱地边哭边对陆隽霆说,“小姐不见了。”

这个新年睡不好的,不光只有魏寻一个人。

“你是不是把陆苒曦藏起来了?”周言心坐在陆隽霆的副驾,压着很低的帽檐。

车子停在一处哪也不挨着的地下停车场,显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陆隽霆不紧不慢地点烟,说,“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周言心摘了挡住一半脸的墨镜扔在一边,声音因为高度紧张和焦虑变得有些细长,她说,“你知不知道,她那个舅舅拿到了什么啊。”

周言心一点也坐不住,自从知道陆苒曦的舅舅带着陆苒曦回国了,还在追查当年的事情,周言心连着几天的寝食难安,如今已经快接近崩溃点,她有些大声地喊,“阿霆,你是不是非要把我这个当妈的送进监狱,你才开心。”

陆隽霆不为所动,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有完整血缘关系的母亲,冰冷得更像是在看什么不可理喻的东西,他说,“你现在知道害怕了?”

“你不记得自己当年的风采了?我不只是被你利用的一环而已吗?”

周言心尖尖的下巴微微收了下,她不知道陆隽霆这么多年缄口不言,怎么自己忽然主动旧事重提,但她没时间仔细去看陆隽霆眼底藏匿的情绪是什么,她只是视若无睹地说,“妈妈错了,那也是无心之失才害你出车祸的。”

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转折,“现在只有你能救妈妈了,你把陆苒曦交给我。”

陆隽霆看了她几秒,之后伊v索烦躁地将头扭出了窗外,说,“你怎么不去找陆建强。”

周言心快要疯了,她吼叫起来说,“你是不是想看着我去死。”

陆隽霆碾灭了烟,看着眼前这个一辈子可能也断不掉关系的桎梏,无奈地说,“别喊。”

“那边只想要钱而已。”

“那谁说得准,万一前脚拿了钱,紧跟着就把事情败露了,再有他难道不想给他姐姐报仇吗?”周言心满脑子只有最坏打算。

她呼吸有些急促,还在央求,“你不帮我就算了,我自己都处理好了,我现在就差陆苒曦了,只要她在我这,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

陆隽霆沉默了片刻之后,叹了口气,目光幽深地问周言心,说,“你是不是一刻,哪怕一秒,都没有想过为过去的事情赎罪。”

周言心愣住了一瞬,陆隽霆的话完全触到了她的痛脚,她几乎瞬时就进入了更癫狂的状态,她说,“赎罪?赎他妈的罪。”

“你不会忘了,我这腿是怎么瘸的了吧。”

“你死我活的情况下,你要我讲道德讲仁慈吗?要不是她死了,你特么现在都投胎八百次了。”

“是,最开始那年我是有点太害怕了,连陆苒曦都觉得有威胁,可不是没把她怎么样吗,连个手指头都没碰到,后来我养了她女儿这么多年,我够可以的了。”

周言心的五官有些扭曲,眼里已经全是泪光。

她声音颤抖地接着说,“我们是拜谁所赐,在那个偏僻闭塞的破地方憋了十几年,我的青春,我的人生,怎么没有人要来赎罪。”

“凭什么他陆建强犯下的错,要用我的一辈子来还啊。”

说到最后,周言心已经失声痛哭。

陆隽霆抚额,陆建强当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但选择用陆隽霆做筹码开始一场飘渺的关于成为陆夫人的幻想和等待的是周言心,只不过幻想实现,等待到头,发现不过是另一个地狱罢了。

但他还是递了一张纸巾过去,看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我没什么能帮你的。”

周言心又哭闹了一会儿,走后不久,陆隽霆收到了魏寻的消息,只有四个字,写着“我想你了。”

陆隽霆身上残存着很深的疲惫,看见这几个字,他并没有太大感觉,硬要说的话,这只是另外一个他待解决的问题罢了。

春节后第一个周末休息日,陆隽霆到的时候,魏寻正在炸厨房,因为陆隽霆不光停了信用卡,还解聘了老范,除了之前送出去的礼物不会收回外,只剩这间房子还暂时留给魏寻用。

陆隽霆算是揣足了自己全部的耐心,缓步走了进来,他扫了一眼魏寻,隔了很远的距离,目光没有在魏寻脸上停留太久,转而打量房子,并没有任何一点收拾搬离的迹象。

魏寻隔了许久再见陆隽霆,明明是所有烦恼的源头,但不知怎么,心里头却冰雪初融,春回大地似的喜悦。

他勉勉强强地只能接受到,就算他对陆隽霆心动了,他也是个直A,所以才有了那条直白的消息。

他手头上乱七八糟的,但还是赶紧关了厨房的火,开了冰箱,远远地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如常地问陆隽霆,“你要喝什么?”

陆隽霆连外套都没脱,在沙发上坐下,淡淡地说,“不用。”

魏寻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倒了两杯威士忌过去,盘腿在陆隽霆脚边的地毯上坐下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过来,还有什么要说的,我们一次性讲完。”陆隽霆说。

“我先说我先说。”魏寻喝了口酒,忽略那些虚张声势的词儿,截断了陆隽霆吵架时惯用的冷淡。

他说,“我们最近是闹了一点不愉快,我仔细想过了。”他仰起脸来,看见陆隽霆没什么表情,怕他不信,赶紧接着说,“我真的想过了。”

“你想什么了?”陆隽霆问。

“我想过了,我们不愉快的主要原因,在我,是我口无遮拦。”魏寻很笃定诚恳地说,然后他撑着手腕站起来,坐在了陆隽霆旁边,大腿贴着大腿说,“我以后肯定改。”

魏寻又拿掌心轻轻蹭了蹭陆隽霆,已经做熟了百遍的动作,嘴上说,“真的,你不喜欢我问的那些事,我肯定不问了。”

“我订婚也无所谓?”陆隽霆问,看不出他是不是真的接受了魏寻的方案。

魏寻蹙起眉头,似乎在面对很纠结的问题,咬着牙,“你未婚妻要是无所谓,那我也无所谓。”

陆隽霆看得出魏寻的答案是现想的,更像一种缓兵之计,带着打掉牙活血吞的委屈,他问,“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到这个地步?”

魏寻摇头否认,但下一秒他被陆隽霆撷起下巴。

陆隽霆仔细地打量眼前的人,一如他们最开始的时候,眉眼未变,哪怕是现在,也依然清秀好看得让陆隽霆有那么一秒心软,他问,“这么不想和我分开吗?”

魏寻怔住,他本能地觉得陆隽霆好像也没有那么生气,就照着以前的办法,用身体给他答案,机灵地闭了眼睛,环上陆隽霆的脖颈,凑上前去啄他的唇角,一下一下的,直到温软一片地覆上去。

魏寻再傻,次数多了,他也知道陆隽霆喜欢他什么样子。

怎么哄陆隽霆最有用,魏寻早就无师自通了。

他微微喘息,他们距离很近,几乎鼻尖会彼此蹭到一点,他推了推陆隽霆,轻声说,“别生气了。”

但等他说完,他才发现陆隽霆的眼睛里并没有如期出现松动的迹象,反而幽深一片,听见他问,“你到底是为钱还是为别的。”

被戳中的魏寻更慌乱了一点,呼吸都停了一秒,心上一紧,为钱?已经不纯粹了。为别的,也不全是。

太难回答,这点犹豫的时间,就落在了陆隽霆眼里,让他彻底无心再玩。

魏寻给自己找简单解法,他顺着身体感觉,放弃了回答,低头去舔陆隽霆的喉结,但他还没有完全挨上,就被陆隽霆狠狠拽开了。

一张冷淡无情难以取悦的脸,让魏寻终于升起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下一瞬,陆隽霆果然面色阴沉地说,“够了。”

魏寻没想太多,换了方式,又有点软黏地贴过去,但一样被陆隽霆用更大点的力气再次捏着胳膊拽出了半个身位,以至于魏寻的上半身都跟着飘摇地晃了晃。

“我们已经结束了。”说这句的时候,陆隽霆的唇角明显绷着更多的不耐,本来要来解释这些麻烦事,已经是陆隽霆的破例了。

魏寻愣了愣,才从结束这两个字里反应出来真实的意思,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为什么啊,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陆隽霆不是魏寻,没有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毛病,在他这里,根本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口无遮拦的问题,也不是投机取巧几个吻就解决的。哪怕魏寻看着整个人像是一张被揉搓过一万遍的皱皱巴巴的纸,陆隽霆也不会改变主意。

“好吗?”陆隽霆反问,他接着说,“魏寻,什么事情都有规则,我说得很清楚,我们不是谈恋爱。”

魏寻睫毛颤动,他好像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不知道陆隽霆察觉了什么,察觉到多少,但看起来却要干净利落地要堵死他所有的可能了。

“你觉得自己,够安分够听话吗?”

像是一锤定音的判词。

魏寻在陆隽霆低沉平顺的声音里挣扎,不就是说他越界吗,他本能地想否认,想说谁喜欢你了,谁稀得越界啊,你别特么自作多情。

但字都糊在嗓子里,他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什么好话都能张嘴就来,这么几个简单的字,他却一出口,鼻子就酸得更凶。

他想,陆隽霆这么说是铁了心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明知道没有办法,但因为实在难受,他还是破罐破摔地嚷了一句,“你说结束就结束吗?凭什么啊?”

然后又低下头,小声说,“凭什么,到现在了你说要结束,早知道……。”

陆隽霆不管他的情绪,只讲最简单的逻辑,他沉着脸说,“单方面可以结束关系的权利,你也有。”

魏寻仰起脸又要哭了,他是也有,但他不想要。

陆隽霆的耐心在这来来回回里被抻得很长,已到临界,所以他把话说得更直白点,希望魏寻认清现实,他说,“你越来越麻烦,所以我玩腻了。”

“懂了吗?”

魏寻不想听,就逞着脖子故意说,“不懂。”

他抿着唇,绷着的面颊也满是红晕,“你前一天还送我车,给我准备生日。”

魏寻就是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到最后都这么天真,陆隽霆无奈,直截了当地说,“别傻了,送你车给你钱,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魏寻想捂住耳朵,但没来得及,陆隽霆的话已经落地了。

他说,“不过是为你的身体,付出的酬金罢了。”

“你……”魏寻先是生气,听话,酬金,安分,他想质问陆隽霆,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但他很快想到了,陆隽霆的话提醒了他一个已经忘记很久的事实。

各取所需,本来就是他们这段关系最初的样貌。

答应他的,陆隽霆都给了,他自己最知道,这到底是一笔怎样舒舒服服躺着就赚了的一笔容易钱。

至于别的,至于真心,陆隽霆是没给,可是魏寻不清楚吗?他不是在就没指望过他的真心的情况下,开始的吗?

他又看向陆隽霆无懈可击的脸,平静深沉,还有逻辑完美到挑不出任何一点问题的话,又是一股汹涌的酸泛上来,那个梗在心里不好意思问但又忍不住肖想过几次的问题——陆隽霆到底有没有也喜欢他,现在没了问得必要。

与此同时,魏寻感到巨大的失落,因为都已经这样了,他却怎么一点恨不起来陆隽霆。

话都说完了,陆隽霆很久没听见声音,一转头,看见魏寻白皙的脸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上了两行眼泪。

他自己心上忽然也没来由地泛起些许的焦躁,所以在魏寻凑过来,胳膊环上他脊背的时候,没有推开他,任由他眼泪蹭在了自己衣服上。

“陆隽霆……”最后一个音拖得有点长,鼻音很重,像撒娇,像哀求。

陆隽霆看着那张本来明朗动人的脸,现在被水光糊了一片,他自己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淡淡地吸了口气,然后说,“别死缠烂打,魏寻。”

“没意思。”陆隽霆说。

房间里是从未有过的寂静,只有交错的呼吸声。

魏寻这个拥抱很长,陆隽霆也没推开他,像是勉强安抚魏寻最后这点不舍。

片刻后,魏寻像是终于放弃了,松开了手,认清现实地向后靠了靠,吸着鼻子,垂着双肩。

一个自己依然疯狂地想脱了衣服用信息素狠狠缠住陆隽霆,只要他能留下来,要他做什么难以启齿的事都可以。

但最终是另一个自己占了上风,那个自己说魏寻这份工作结束了,你特么是个alpha,难道还被人上出瘾来了吗。

陆隽霆看他虽然在室内,却像一只淋了大雨的落水狗,低声说,“你可以在这里住到你找到房子。”

魏寻仰起脸,面无表情地说出一个“好”字来。

愣了半晌,不知道有没有意识地嘟囔,说“行吧,分开就分开吧。”

“反正早晚的事,反正你要订婚,反正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魏寻嘴里絮絮叨叨的,陆隽霆微不可查地目光颤动了一瞬,他绷着唇角,不想再看这副狼狈收场的样子,准备离开。

却听见敲门的声音,他看了眼魏寻,还处在一种颠倒的失魂落魄里,就自己去开了门。

门口陆苒曦一张又期待又发怵的脸,显然让陆隽霆大吃一惊。

“你怎么在这。”陆隽霆说。

陆苒曦下定决心似地说,“哥,你把我放在那个地方,我实在找不到你,我是真的有话要说。”

陆隽霆并没有把她放进来,反而转身沉声问魏寻,“你让她来的?”

魏寻带点情绪波动后的脱力,拍了拍裤子站起身,冲陆隽霆点了点头,像是送他最后一个礼物似的说,“你们好好聊聊。”

但再一抬头,他明晃晃地看见陆隽霆看向他的目光里,拉满了距离,全是警惕,戒备和怀疑,像在看一个完全别有用心不值得信任的陌生人。

魏寻心上又麻又痛,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陆苒曦非得上这里才能见到陆隽霆,只是陆苒曦大年初四忽然到访,说打不通陆隽霆电话,狠狠求了他一番,他才答应的,再多余一点的心思也没有。

再说,要不是陆苒曦当时眼睛红得像个兔子,又抿着一双与陆隽霆有七分相像的薄唇泫然欲泣,让魏寻想起了陆隽霆小时候在陆家说不定也在这些密不透风的豪门恩怨里透不过气,他才不会放一个陌生人随意出入。

他把头撇向一边,避嫌似的抬腿往楼上走,嗡着鼻子自证清白地说,“你们聊吧”。

但他还是在楼梯上停了脚步,越过栏杆最后向下深深地望了一眼,就与陆隽霆的目光撞上。

一个似有似无的留恋,一个深不见底的审视。

片刻后,魏寻扭头再没犹豫,抬脚快步跑了上楼,传来拖鞋打在楼梯上嗒嗒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