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进宫】

萧明娴对郑家的地形了如指掌,很快就找到郑大公子郑昶的苑子,因为许玉娘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出的事,之前见过那一幕的家生子尽数被郑家二老送走,一个不留。

郑昶也怕暴露那些不堪入目传出去让他永远抬不起头的事,这几日并未让丫鬟小厮前来苑子服侍,只除了偶尔有老婆子来打扫院子。

夜黑下来,整个院子死寂一片,只有他一个人,躺在那里,他大睁着眼,即使已经过去六日,可玉娘浑身是血躺在那里死不瞑目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他放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深吸一口气,才压下那股子恐惧以及对二弟的憎恶与愤怒。

欺负兄嫂,老二他可曾把他当成兄长?

怕是半分都没有,即使有,也是言语里的不屑与嘲讽,他不能传宗接代,而老二俨然已经成了郑家的独苗苗。

即使他有秀才功名在身,依然要为不学无术的老二让路,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

“吱呀——”突然,本来关上的窗棂无声无息开了一条缝。

这声响在夜色里格外的清晰,让原本陷入沉思的郑昶猛地回过神,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郑昶猛地坐起身:“谁?!”

他的声音在夜色里突兀而又带着颤音,像郑二那种为非作歹心狠手辣示刑律如无物的人,是不信这些鬼神的。可郑昶信,他是读书人,他信黄金屋颜如玉,自然也信那些话本里的狐妖鬼怪。

加上明日就是玉娘头七,他早就心神不宁,如今不过是撕开伪装,暴露出里头的千疮百孔。

外头却没半点声响,就在他深吸一口气,以为是错觉时。

本就开了一条缝的窗棂,又是吱呀一声响,这次却是缓缓从外打开,可外头一片漆黑。

只有走廊上挂着的灯笼照出微弱的光来,将院子内的树影照得斑驳交错,像是吞噬人的恶鬼,郑昶头皮发麻,颤巍巍起身,略弓着背一步步朝前靠近窗棂。

直到他彻底走到窗棂前,外面依然无声无息的。

就在他勉强克制住心底的恐惧要关上窗棂时,院中斑驳的梨花树下传来一声叹息。

这一声吓得郑昶几乎尖叫出声:“谁!到底是谁在那里?!”

随着郑昶的大声诘问,一道虚无缥缈的身影从树后走出,一袭素雅的白裙,头上只插着一根木簪,眉眼温柔,隔着回廊遥遥看来,又是一声叹息:“向郎,你当真好狠的心啊。”

郑昶,字向之,这是玉娘私下里与郑昶的称呼,也是许家父子打探到的。

郑昶张着嘴,像是失了声,连尖叫都被压在喉间,甚至忘记了反应,只能瞪圆了眼,见了鬼般死死盯着那垫着后脚跟朝他似走似飘来的鬼魂。

许玉娘一如死时那一日的装扮,素雅如他这院中的梨花,浅笑妍妍,温情似水。

可这样的玉娘,额头上却开了一个口子,狰狞可怖,血从伤口流出,仿佛早就干涸。随着靠近,烛火明灭间,她身上溅到的血渍仿佛朵朵盛开的红梅,刺得郑昶眼睛疼。

不、不可能的……

玉娘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活着?这怎么可能?!

“向郎,明日就是我的头七,可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阎王爷道我犯了孽障,要受拔舌之苦;又因怀了孽胎,要在油锅里滚过,在十八层地狱受百年之苦,我怨,我恨啊……我没做错过什么,可这些为何要我来受?既然不得善终,下了地府又没有来生,倒不如……血债血偿,拉尔等随我去那阿鼻地狱,受尽千锤百炼之苦。”随着最后尖利的一声,本来还在数步外的玉娘,顷刻间近在咫尺,那根本寻常人无法办到的速度让郑昶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彻底崩溃躲回房中,颤抖不止。

“不是我,我没想害你的……我没想的,是他们……都是他们……是他们逼我的,郑家只有二郎能传宗接代,他不能出事的,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郑昶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依然在为自己脱罪。

是他护不住发妻,却百般狡辩,任郑二欺负妻子,畜生不如。

许玉娘声音像是因为这话缓和下来:“明明我们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的,即使与向郎不能有子嗣,可我们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也是能和和美美度过一世的。可这一切,就这样没了……向郎你以为这是第一次吗?不是,小叔做过的恶事何止这一桩。还是说,你想让日后你的妻子依然这么被欺辱而死?

婆母公公是如何的不公,你是秀才公,而小叔呢?他不学无术,却有花不完的银钱,受百般溺爱,可你忘了吗?当年你年幼时出事,是因为小叔他调皮爬上树下不来,是向郎你爬上去帮他,却被他失手推了下来。

这些你都忘了吗?婆母他们不过一句年幼无知,你们是亲兄弟,要相互扶持,可他何曾把你当成兄长敬重?你可知他在外是如何说你的?他说你不能人道,与宫中下九流的太监有何区别?你这等残躯之身这辈子注定是当不了官的,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才弄个秀才公。

他说你辛辛苦苦读书考科举,可日后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用郑家的家产来买一个官来当当,娶一个贤惠的大家妻子,飞黄腾达,而你不过是他富贵路上不足为惧的一块石头,踢走也就是了。向郎,你甘心吗?”

郑昶不知何时因为愤怒双手紧攥,甚至忘了呼吸,一张脸涨得红通,双眼瞠目欲裂,显然是怒到极致。

萧明娴望着这样的郑昶,知道自己赌对了,郑昶果然不如表现出的这么大度。

不公平这三个字,足以将他这些年心底的不满全部激发出来。

萧明娴继续道:“向郎,过了明日头七,我就要去地狱受苦了,可我不甘心,我想转世投胎,想好好过日子。可阎王爷说了,我身负万人唾骂,不得转世。看在夫妻一场,你明日能帮我去刑部澄清这一切,揭发小叔吗?”

郑昶的愤怒因为萧明娴的话稍微清醒一些,他张嘴就要拒绝。

萧明娴没给他机会:“向郎,你若是不去,我注定要受尽这般的苦难,那倒不如同归于尽。一场大火,烧个干干净净,即使魂飞魄散,我也——在、所、不、惜!桀桀桀——”

随着这声音陡然拔高,仿佛院中的树枝都在哗啦啦作响,惊恐万分。

郑昶浑身一激灵,可几乎是下一瞬,萧明娴的面容又温柔下来,声音也缓和:“向郎,我知道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金榜题名,能有一番作为。我们是夫妻,我何尝不想帮你?你若是答应我明日去刑部说明真相,那我就助你秋闱中举如何?让你这辈子走一条青云路。向郎,你说,可好?”

郑昶一开始到了嘴边的拒绝,因为青云路这三个字,彻底失了声。

他的眼底瞬间迸射出一道光,亮得比许玉娘更像是一只鬼。

萧明娴:“当然,向郎你若是不同意,我们是夫妻,都是夫妻常相随,做不成神仙眷侣,那当一对鬼夫妻也不错是不是?明日是我的头七,那我就化作厉鬼,与你们郑家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萧明娴再回到许家时,已经是后半夜,她把郑昶已经答应的事说了:“他已经同意了。不过,我们还是要做两手准备,以免明日醒来郑昶又后悔。若是郑昶没去刑部,那到时我就上场,采用第二种办法。”

许家父子惊讶不已:“他……怎么会同意的?”

萧明娴把最让郑昶心动的中举说了出来,两人怔愣不已,萧明娴却没过多解释。

按照书中轨迹,郑昶还真的中举了。

只可惜这次,他还有机会参加而没被除名的话。

许家父子:“希望他明日会来吧,司姑娘,为何要明日下午再去刑部?”

萧明娴只说有事。

许家父子如今以她马首是瞻,自然没任何异议。

萧明娴之所以选择下午去,是因为她明日一早要进宫见太后,这是早就定下的事,不能改变,所以只能许家的事往后推。

萧明娴回到闲云苑时天已经微微亮,她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膳盒,看门的下人只当她是天不亮就出去给五姑娘买早点,并未怀疑。

等吃过早膳,换上萧相让人送来的宫装,她随着萧相和萧刘氏一起坐在进宫的轿子上。

萧相本可以不去,可他不放心萧明娴,怕她因为那人的事跟他鱼死网破在太后面前说漏嘴。

一旦太后知道萧明娴已经嫁过人,后果不是他萧家能承受的。

萧相把人送到宫里,萧明娴和萧刘氏随着嬷嬷去了慈宁宫。

一路上萧刘氏对萧明娴可谓是难得好脸色,各种赔笑,生怕等下在太后面前萧五娘故意找茬露出端倪。

她是萧家的主母,萧家若是败了,一损俱损。

好在面对太后时,萧明娴中规中矩,说不上多热络,却也没搞事,太后对萧明娴也不满,这个萧五娘坏名声在外,这样的嫡女,别说她生母已经不在,即使只当个妃嫔都不够格,更何况是皇后?

可这是先帝遗诏,她纵然是太后也无可奈何。

一直等太后象征性赏赐一些东西维持住面子就让两人退了。

出了慈宁宫,萧刘氏一口气才长长吐了出来,她忍不住多看一眼萧明娴,三年前,她为了不入宫,不仅徒手打死一头牛,甚至还离家出走,没想到三年后,她不还是回来了?还是要嫁入皇宫?

只是这萧五娘运气倒是真好,明明已经是残花败柳,明明已经嫁过人,却因为先帝一封遗诏,愣是这么多人替她扫清障碍,让她风风光光成为皇后。

明明她嫁过人是多么大的一个黑点,只可惜,萧刘氏不敢,甚至还要想尽办法瞒着。

萧明娴自然不会在见太后这件事上搞事,她既然回来,那已经做好当皇后的准备。

毕竟,想除掉萧相以及害死她亡夫的这些人,只有掌控住比他们更高的权势,才能将他们踩在脚下。

她并不担心当了皇后会如何,三年前她那么抗拒加入皇宫,损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奉帝的面子,他怕是对她也厌恶得紧,若非遗诏,估计也不会答应。

更何况,传言奉帝貌丑性子暴虐,至于貌丑,坊间各种传言都有,最多的就是曾经烧伤过,而她……刚好有一剂良药,能解他的痛处。

有了这一样,两人各不相干,一个为报仇,一个为掌权,怎么看,奉帝都是一个很好的合作伙伴。

而这边,等萧明娴二人离开,太后面无表情坐在贵妃榻上许久,才缓缓扶着老嬷嬷的手臂起身,去了奉帝的养心殿。

太后到了养心殿一路畅通无阻,并没有人通传,反而她经过处,跪了一地的宫人。

只是越是靠近寝殿,宫人越少,等到了寝殿外,只有大太监刘英以及两个侍卫,刘英看到太后连忙跪下,太后看也没看他,摆摆手。

刘英连忙亲自小心翼翼打开从外锁上的殿门,等推开后,里头与外面彻底隔绝开般,在外,一片明朗,而寝殿内,漆黑一片,暗无天日般。

太后像是习惯这一幕,站着并未动弹,刘英亲自踏进寝殿,一盏灯一盏灯将烛火点亮,一瞬间,整个寝殿亮堂起来,只是烛火交错间,寝殿内透着一股子死气,仿佛许久没人居住。

太后松开扶着老嬷嬷的手,抬步朝里走去,殿门无声合上,只有刘英远远跟在身后,不敢靠近,也不敢太远,生怕万一里头那个发起怒发了疯会伤害太后娘娘。

太后一直绕过屏风,最后到了龙榻前,明黄色的帷幕将龙榻遮得严严实实,只能隐约看到里头背对着侧躺着一人,影影绰绰,甚至连生死都不知。

太后看到这一幕,眉头紧锁了一下,像是不悦,可这情绪只是一瞬间,又抬起手。

刘英弓着身小心翼翼上前,将最外层的帷幔拉起,只是里头还有一层薄纱,可这已然能让太后看到里头的人,这就够了。

太后让刘英出去,刘英迟疑一番,还是轻声退下。

等大殿内只剩母子二人,太后望着背对着她躺在那里的男子,轻声开口:“皇儿,这么久了,你还在怨恨母后?可本宫是你的母后,母后还能害你不成?是,你不想娶那萧五娘,可那是你父皇的遗诏,你难道不知最后一道圣旨?你若是不娶,那你这皇帝就当不成。这三年,你胡闹离宫,你可知那时候母后有多难?母后知道寻了个替身这三年代替你坐在这个位置你心里不舒服,可如今你回来了,只要你同意,明日,不,即刻就能换回来。皇儿,母后只有你这么一个皇儿,你可知你不当这皇帝,一旦别的皇子登基,你可知我们母子将会面对什么?”

太后苦口婆心,这些话一桩桩一件件以及里头的弯弯绕绕,掰碎了讲给他听,可躺在那里的人充耳不闻,像是睡着了般,无声无息的。

太后终于停了下来,咬着牙,可最终无奈叹息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你怪母后心狠,恨母后设计那一场戏让你假死,可母后也没想到那吴氏竟然那般决然,竟然会为你殉情。”

直到说到这,躺在那里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可那动静也只是一瞬间,又重新恢复悄无声息。

太后却明显感觉到大殿里陡然冷了一些,她莫名打了个哆嗦,知道说一千道一万,怕是吴氏那件事让母子二人离了心。

吴氏殉情是真,可他这皇儿……怕是不信,只当是她派去的人将人给杀了。

可她又不能让奉帝见吴氏的尸身,如今只有这一桩能拿捏住他,否则,一旦让他知晓,怕是这偌大的皇宫也无法困住她这皇儿。

太后终于失了耐心,威逼利诱:“既然你嫌母后,那母后也不在这扰你清净。只是一个月后大婚,母后是来告知你一声,母后刚刚已经见过那萧五娘,虽说名声不好,模样却是难见的美人。你若是不娶萧明娴,那本宫只能继续扶持那个替身,可到时候……皇儿你永远也别想知道吴氏葬在何处。即使你追随而去,黄泉路上,你们也不会得见。”

说罢,太后又等了片许,见对方丝毫没有转身的可能,才转过身,雍容华贵地离开。

直到寝殿的门合上,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昏暗,躺在龙榻上的男子才像是鬼魅般坐起身,一双眼黑黑沉沉,与黑夜融为一体,披散着的墨发绸缎般披散开,在这昏沉的殿内愈发骇人。

一张俊脸苍白瘦削,望着殿门的方向瘦骨嶙峋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眼底的神情诡谲难辨,浑身绵软无力,无声无息的,没有一丝人气儿。

萧明娴出了后宫,萧相没半分停歇把人带回了萧府,挥退所有人,带着萧明娴去了书房。

等到了书房,萧相瞧着怡然自得的萧明娴气不打一处来,可对上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他深吸一口气,压住那股子火气,大婚之前,他只能好生供着。

“五娘,爹知道你心里有气,可这是萧家的荣耀,也是你的,多少人想破脑袋也当不成皇后,可你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就要把握住。这一个月,你好好跟着你母亲学规矩,多参加宴会,进宫前与官家夫人公主郡主多接触一些,对你有好处。“萧相难得苦口婆心,耐心劝着。

萧明娴讥讽:“是吗?确定不是这样好为萧家铺路?”

萧相脸色一沉:“你……”

萧明娴却是懒得理他:“六妹妹何时送去庄子?”

萧相咬牙:“明日就走。”

萧明娴闻言笑了,轻飘飘开口:“是吗?那届时我可要好好送送六妹妹。”

萧相咬牙,他本来打算让萧六娘从后门悄无声息离开,可对上萧明娴冷漠却明显不怀好意的提醒,知道这个想法怕是不成了,咬着牙:“知道了。”

既然已经打算舍弃六娘,至少先把五娘安抚好,至少先让人进宫为后,之后……再做打算。

萧明娴目的达到回到闲云苑,与司俞打过招呼后,同之前一样如法炮制换脸出府去了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