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恐惧的青蛙

雨点儿零星地下着,江风呜呜吹过城头,在带来阵阵寒意的同时,也吹得旗杆上两颗头颅晃荡不已。

衣衫尽湿的俏飞燕在风中静立稍久,身体便因寒冷开始战栗。加上惦记卢清的伤势,而谯楼内的交谈远无停歇迹象,这些情况都让她不禁愈发地心急如焚。

又过了一会儿,城内的街巷远远传来几声犬吠,她决定不再等待。

蹑手蹑脚转到旗杆,伸手搭上旗杆,然后轻轻往上一纵,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旗杆上非常湿滑,但矫健的她,还是迅速爬到了顶端,挥匕割断绳索,取下两颗头颅,拎在手中,滋溜溜地顺着旗杆滑了下来,悄没声地落在城上,沿着原路下城。

城门洞下的卢清全程关注整个过程,等俏飞燕滑下城墙,他早已等在那处城下,两人搀扶着,沿城墙根儿匆匆走了。

摸黑回到黄竹坳,已是下半夜。

刚刚转上山岩,借着云层上的电光,隔了二三十步,他们就看见观音宫门户洞开,一股不祥的预感立即攫住了姐弟俩!

两人相互掩护着,摸进去首先在庵堂后的廊下见到一具陌生尸体,是东洋鬼子。

这东洋鬼子心窝要害上插着一柄飞刀,很显然这是朱先生朱得水的战绩。

到了静宜师太的静室,发现朱得水歪斜地躺在轮椅上,早已没了气息,只有那收拾得颇为洁净的面上,仍带着微笑。

他身边躺着两个敌人,一个被手雷弹片削飞了半边面颊,一个喉咙被捣得稀烂……

姐弟俩打起火把,疯了一般里里外外搜寻,终于又在侧面的楠木树下,发现了僵卧多时的静宜师太。

其他人全都不见了。

东洋鬼子的目标,是患病昏迷的鱼儿,但奇怪的是,虎子和卢婷也不见了。

姐弟俩在四周疯了一样搜寻,但连绵的暴雨,已将大多痕迹冲淡。搜查许久,才终于在一个过山路口树上,发现了有人故意留下的简易路标——一棵杉树的树干上,有四道划痕,都指向一个方向。

俏飞燕辨认了一下,这四刀的刀口非常细,正是谢宇钲随身拾的那柄匕首所留。

按照谢宇钲平时跟大家约定的讯号,这表明有四个敌人,正往指示方向去了。

做记号的匕首是谢宇钲的,讯号也是他规定的,但那划痕却很浅很弱,离地不高,不像是大人留下的。

这让姐弟俩惊疑不定,一瞬间他们想到了无数可能……天上的闪电仍时不时亮起,姐弟俩沿着指示方向,走下山岩,在岩下发现了断气多时的虎子。

虎子嘴唇抿得紧紧的,两手握着两个小小的拳拳,除了小腿肚子上有一道被雨水浸得发白的划伤外,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根据地形,俏飞燕猜想他是从上方直接跌下峭壁的。

解开他的衣服,果然在他胸口部位见到一大团乌青——显然,正是这处致命的跌伤,要去了他的性命。

继续往前摸索,果然在不远的下一个路口再次发现了路标。

这条山道,通往西南方向,前阵子解散山寨,姐弟俩就是自这条路过来的,此时轻车熟路,姐弟俩奔行颇速,一阵急走直追,约莫走了二十来里路,来到一处山梁上。

正要加快速度,冲上山梁,俏飞燕忽然发现身边的卢清步子蹒跚,偏头一看,他已面色大变,额头一片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清儿,你觉得怎么样?”她连忙停下脚步,关切地问:

“没、没事,还挺得住!”卢清挣开她的手,强颜一笑,继续迈步急走,边走边道,“姐,我们得走快些。那帮东洋鬼子毫无人性,婷、婷丫头和谢先生……随、随时都有危险!”

俏飞燕大踏步追上,喝令他停下,查看了一下他背上伤口,只见裹伤的手帕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血痂,但周围仍见陆续渗出丝丝鲜血……再看看他的面色,只见两颊一片潮红,好像两团燃烧的火。

云层间时不时亮起闪电,前方风雨萧瑟的山道依稀可辨,俏飞燕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与此同时,前方的某一处山路上,气喘吁吁的卢婷,也刚刚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下。

冷风如刀,冷雨如针。湿透了的衣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分外寒冷。

她抬臂拭去鬓额的水珠串儿了,转动娇小的脑袋,借着微弱的闪电亮光,看上了路边的一株杉树。

杉树的表面松软,易以划割,可以节省不少体力,所以成了她的首选。

走近前去,先将手里的柯尔特轻轻放下,抽出了一柄布满魔性花纹的匕首。

刚在杉树上划下一道浅痕,眼角余光里,前方山路就突然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快速地向这边摸来。

她吃了一吓,连忙伏低身子,抄起地上的柯尔特,轻捷地躬腰抬腿,像一头机灵的幼兽一样,悄无声息地没入路边茂密的草丛里,钻到一丛黄苦竹子后面,慢慢蹲下身来,警惕地盯着山路。

不一会儿,果然就见一个东洋人像幽灵一般摸了回来。

闪电频频闪动,山道上时明时暗。

卢婷一下子就认出,这是个抬担架的家伙。刚才,这家伙一直抬着担架走在前头,现在,他许是察觉了什么,竟然孤身摸回。

东洋人很快就摸到近前,在卢婷面前的三岔路口蹲下,借着闪电的亮光,细细查看路面上的足迹。

卢婷不由得紧张万分,乌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连眨一下也不敢眨,全神贯注,一门心思,只关注着东洋人的一举一动。

一路追来,她已经非常小心了。

一路上,她基本上都遵从着姐姐教的追踪技巧,大部分时间都走在路边浅草里,尽量避免在山道中间留下过多的行迹。

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

果然,东洋人毫无所获,很快就放弃路面,直起身来,继续越过路口,行向观音宫方向。

卢婷悄悄舒了一口气。

只是,她马上就发现,自己面临一个进退不得的尴尬局面……是追,还是不追?平日里姐姐可没有教,她一时间难以决择。

然而,就在这时,刚刚越过路口的东洋人,居然退了回来,环顾着山路两边。

就见他目光闪闪,缓缓扫过树木,扫过草丛。

卢婷心中害怕之极,见他的目光扫过来,连忙垂下头,避免与他对视。

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他的目光已经挪开,她才大着胆子,抬起头来,透过苦竹丛的间隙,继续密切地观察着。

这时,风雨已小了许多,开始转为细细的沙沙声响。天空中却忽然滚过一道硕大的炸雷,照亮了远近的丛林草木,照亮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也照亮了这人的面目身形。

卢婷这时清楚地看见,那东洋人的目光并未离开,正凶狠地直投射过来,牢牢锁定了她的藏身之处。

她身上的寒毛,忽啦一声,一下子全都竖了起来。

那人过来了,脸上浮出一层狞笑。

卢婷想要擎起手中的柯尔特,向他瞄准,但柯特尔似乎也极度害怕,只在她手里点头如捣蒜,怎么也抬不起来。

巨大的身影来到路边,在草丛前停下,好像一头猛兽,正细心嗅着路边的草木,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儿蛛丝马迹。

卢婷想要阖上眼帘,却又不敢,只好在心里急速地念起了“南无阿弥陀佛”。

她想起了姐姐的话:山里的野兽,更多凭的是鼻子,所以,猎人在打猎时,一般会选择在下风口潜伏。

姐姐说,那些吃人的猛兽,鼻子更灵,如果一个人经常不洗澡,就算藏在下风口,野兽还是能轻易闻出来。

自那以后,卢婷就变得十分爱干净,爱洗澡。因为她知道,只有这样,在山里才更加可能存活下来。

山路上时明时暗,雨继续沙沙下着,风掠过林梢。

路边的东洋人果然没有发现卢婷,他甚至都没注意到杉树上的刀痕,也没注意到卢婷在草丛里踩出的几个脚印。

只见他也像一只躲避追捕的动物,抬腿跨步,一下子就挤进苦竹前的草丛,一个转身,隔着寥寥的几根竹子,给卢婷留下一个蹲伏的背影。

巨大的威压如山一般逼来,卢婷恐惧得差点儿尖叫起身,但幸好她整个人已完全丧失了反应能力,压根儿动弹不得。

山寨里的孩子们,在某一时间,对人胸口咚咚乱跳的心脏着了迷。有的认为人胸口里其实藏着一只兔子,有的认为藏着一只青蛙,孩子们就此分成了两派,谁也不服谁。

卢婷也认为心里头藏着的,是一只精力旺盛的青蛙。因为兔子太大,一个人的胸口怎么藏得下?

此刻,她就恐惧地感觉到,自己胸口内那只青蛙儿,已因害怕而完全不顾江湖义气,呱的一声,就从她微微张开的嘴巴里蹦出,跳到面前的草从上,然后,又呱呱乱叫着,东一下、西一下地乱跳,转眼之间,就不晓得独自逃到哪里去了。

只给她留下一具空空的躯壳。

没有心的人都会死。所以,现在她已经死了。

苦竹丛前的东洋人似乎也死了,一动也不动。

也不晓得死了多久,好像一会儿,又好像很久。苦竹丛前的东洋人,终于开始动了。

只见他擎出了一件武器,静静向山道上瞄准。

雷光下山道上的林丛影影绰绰,跟灵堂里悬着的无数招魂幡儿似的。

映入卢婷眼帘的,是两条矫健的身影,一男一女,对她来说,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让她整个人终于像冰河解冻一样,哗啦一下子苏醒过来。

这当儿,她才终于知道,原来心里的那只青蛙,一直都未离开自己。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忽啦一下,像一只青蛙一样蹦起,高声鸣叫起来:

“姐————!”

“哥————!”

山道上的俏飞燕和卢清闻声一惊,倏地分开,摔进路边林丛。

正准备开火的东洋人,也骇得大惊失色,本能地转过身,还未完全站起,就隔着几根苦竹,跟卢婷来了个脸对脸,宛如隔着一扇花窗相望。

卢婷本能地将手里的大手枪送出,猛地扣动扳机。

眼前迸出一大团火光,虎口传来一阵震痛,手腕发麻。

隔着黄苦竹丛,卢婷清楚地看见对方猝然一个后仰,直挺挺倒下!

卢婷又一下子呆住了,呆若木鸡。

直到姐姐哥哥过来,将她从苦竹丛后面牵出,她才颤抖着扑进姐姐怀里,呜呜的哭泣起来。

这当儿,风小了许多,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曙光初露,山川道路越来越清晰,三人加快速度追去。

转过一个坡谷,前方山间传来了雷鸣般的巨响。三人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峰回路转,一条奔腾咆哮的洪流,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易涨易退山溪水。昨儿的山洪暴发,形成了这条山涧。

山涧边上,两个人影正合力扛着一根长长的木头,往山涧上架桥。涧边地面上,摆着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

俏飞燕瞅了又瞅,见担架上躺着的人始终一动不动,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她让卢清卢婷两人钻进路边林丛,自己小心翼翼地摸向前方。

架桥的东洋人专心致志地架桥,对逼近的危险毫无察觉,俏飞燕一直摸到十来步处,躲在一块山石后面。

她擎起匣子枪,准备给他们挨个儿点名,心下却忽然惊觉:据卢婷说,东洋人应该还有三个人的,领头的是个女人……但是,现下前方只有两个架桥的东洋男子,那个东洋女人呢?

俏飞燕心头念头刚刚转过,旁边的林木间忽然一声风响,从里头窜出一个豹子般的黑影,朝她扑到。

俏飞燕反应极快,电光石光之间,已举手甩腕,将枪口转过。

但袭击实在来的太快,不等她扣动扳机,双方就撞碰上了。

匣子枪啪的撞落,掉进草丛。

她当机立断,就势攥紧对方手腕,轻灵地一旋腰身,整个人往侧后滚落,在卸去来袭力道的同时,也将对方摔在地上。

她清晰地听见了对方发出一声闷哼,显是摔得不轻。

俏飞燕一骨碌爬起,定睛看时,却见对手是一个面貌姣好、装扮洋气的女人,显然就是卢婷口中那位东洋人的女头领了。

敌我形势,强弱悬殊,时间就是胜机。

俏飞燕不敢多想,屈膝一弹,整个身形倏地飞起,长腿如枪,直向对方脖颈穿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