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静宜师太受邀下山,去给人治病。两天后她才回来,带回了骆屠户死亡的确信,也带回了一个新的消息——县城张贴了两张招兵通告。
两张通告,都是南京国府袁特派员发布的。当先一张通告里头说,袁特派员接南京常委员长的电谕,罗霄山地区将组建一个“靖防旅”,欢迎社会各阶层的人士踊跃参与和热烈捐助。
另一张通告说,鉴于龙泉靖卫团在剿匪中连番血战,减员十分严重,所以国府特派员决定,将它缩编为“龙泉靖卫营”,下辖两个连,营总由再度出山的骆老爷子担任。
同时,“靖防旅”未选兵,先选将。此次出任“靖防旅”旅长的,是原先龙泉靖卫团里的一个军事顾问。据说姓谭,出身于广州黄浦,人称谭中校,本是骆屠户从汉口请回来的。近两年来,就是在他的协助下,骆屠户才能打遍罗霄山无敌手的。
那天,骆屠户在龙泉阁前遭遇刺杀,身受重伤,不治身亡。那谭中校在国府特派员的支持下,以中央军骑兵连为后盾,立即接管了龙泉靖卫团的大部分人马。气得骆老爷直跳脚,双方差点儿火并起来。
那谭中校为了避免过度刺激骆老爷子,自率“赣西靖防旅”的两营人马,和中央军骑兵连一起,退出县城,驻扎在东门外的城关村。
据说,不日他们将开到赣北去剿匪。
骆老爷子不愧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身兼丧子之痛,又面临这样的变故,竟然没乱了阵脚。两天来,一边治丧,一边在县城内外大举搜查,搜出来不少不法跳梁之徒,不由分说,全部拉到河滩上砍头,头颅挂上四门示众,震慑八方。
一时间,整座龙泉县城,都瑟瑟发抖。
癞痢虎和玉面鼠的头颅,挂在南城门楼旗杆上。
谢宇钲推算了一下,如果静宜师太带回来的消息属实,那么,现在那骆老爷子手下,最多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人。他开始觉得,俏飞燕的那个“偷头颅”的执念,似乎也不完全是镜花水月。
只要,等那中央军骑兵连,和那新官上任的谭旅长不日率部离开后,对骆老爷子来一个“调虎离山”,再乘虚而入,那么,偷回挂在南城门楼上的两个头颅,也就具备了一定的可行性。
要执行这样的计划,首先就必须对龙泉县里的动静了如指撑。
所以,谢宇钲决定再度下山,亲自前去查探消息。
俏飞燕和九哥同意了谢宇钲的分析和计划,但不同意他亲自下山……直到亲眼见到他在自己脸上画了一条刀疤,一条逼真的刀疤,两人惊佩之余,才终于同意。
这一次,谢宇钲化妆成一个乡下小伙,头戴毡帽,身穿粗布对襟褂儿,扛着一捆厚朴,天蒙蒙亮就动身下山进城。
南城门有一队团丁,正在盘查行人。
城头上的雉碟间,吊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头颅。估计就是那骆老爷子,这两天来难当丧子之痛,而在县城里大抄大杀的成绩了。
只是,这么多头颅混在一起,好比鱼目混珠。就算俏飞燕艺高人胆大,能够乘着夜色,摸上城头,急切之间,又怎么能准确分辨出谁是谁来呢?
总不能全都带回来吧?
过了栈桥,很快来到城门下,排队等待盘查。
乘着这个空隙,谢宇钲才发现,城头竖着一根旗杆,上面高高挂着两个须发凌乱的脑袋,稍一凝神,他便辨认出来,赫然便是瘌痢虎和玉面鼠两人。
检查很严,但谢宇钲没有携带武器和值钱的东西,所以很顺利地进了城。
来之前,静宜师太就告诫过,这厚朴城东城北都有药贩子收,价格不太稳定,有时候城东高一些,有时候城北高一些。
一来么,一时之间,谢宇钲也不晓得扛着这厚朴往哪里卖去更好;二来么,也纯心要拿它们打掩护。所以,他扛着它们在靖卫团驻地附近逛了又逛,又在城西和城北巡逻一遍,午饭时分,才慢慢悠悠地往城东而来。
东城门的防守严密得多,足足有一个排的团丁,拒马铁丝网,沙包工事马克沁,一样都不能少。
隔着城门洞,隐隐可见城外一里左右处,是一个大村落。日影烟树,篱落人家,一幅青色小旗儿,正迎风招展——这应该就是那谭中校新组建的“靖防旅”驻地了。
谢宇钲正打算出城去看看,却被街边一个男子叫住了:“厚朴卖么?”
拿眼一瞧,却见是一个精明的中年男子,身后已堆放着不少药材,此时,就见他迎头兜上来,作了个揖,重复了一句问道:“后生崽,厚朴卖么?”
“卖!怎么不卖?”谢宇钲瞥了一眼城门洞里的几个荷枪实弹的团丁,停下脚步,望着这人,笑道,“多少钱一斤?”
“要定价,可得先看看成色,”小贩凑上来,谢宇钲将肩上的厚朴放下来,竖在地上,任他查看。这一边查看成色,一边说道,“后生崽,你这厚朴还有点潮,没晒很干呢。”言语中不无嫌弃之意,抬起头来,看着谢宇钲,笑了笑,“算三十文一斤罢。”
这厚朴是静宜师太种植的,清早离开观音宫下山之前,静宜师太就交待说,这捆厚朴已经晒了大半个夏天了,干得刮刮响,能卖上个好价钱。一般行价在三十五文左右。刚才在城北的时候,也有贩子给这个价钱。谢宇钲因为不愿失了打掩护的道具,所以没有出手。这城东是这龙泉县的另一个收购地,如果再不肯卖,就只好扛回家去了。
谢宇钲的目光扫了扫旁边的街巷,见街头巷尾都摆着各式各样的药材,知道这就是城东的药材街。这个贩子的收购摊点设在城门附近的街边,连店租都省了。他哈的一笑:“老板,这厚朴都干得刮刮响了,瞧,这么大捆,都还不到五十斤哩!你竟然说没干透?我、我还是扛到街里去,看看有那好心的老板不。”
说着,他两手一抱,将这捆厚朴扛了起来,作势要走。小贩却不愿意了,一把拦住,无奈地道:“哎,到哪里还不是一样要出手?看你也不容易,给你加两三文,算三十三文,怎么样?”
“三十六文!”
“三十五文吧!”
谢宇钲懒得纠缠,正要答应,却听得街面上马蹄声响,警觉地抬头望去,就见一队骑兵从城内驰来。
这是一队身穿麻孝服、头戴白巾的骑兵,只见他们一边奔行,一边叱喝,让行人避让。
当先一骑,赫然便是骆家大小姐——骆绍槿。
但见她奔行颇速,转眼便来到近前。
披麻戴孝的她身姿尽管仍旧飒爽,但玉面含悲,眉目凝重,整个人就像一个冰美人儿。
谢宇钲微微低头,让毡帽遮住面颊,同时伸出手去,抱起厚朴,避到街边店铺的檐下。
小贩的目光在骆绍槿脸上身上恋恋不舍,见了谢宇钲的动作,以为他要走,慌忙收回目光,跟着避开了檐下,呵呵讪笑道:
“好罢,就按你说的价,三十六就三十六文。”
谢宇钲没有答话。
蹄声得嗒,骑兵从街面止络绎而过,转眼间便奔出城门,往城外那杆旗帜而去。
谢宇钲这才正眼看了看眼前小贩,见他强抑着脸上的焦急,想要拦住自己,又不愿意做得太着痕迹,心下好笑,便板着脸,仍旧要走:“价、价钱倒合适了,只是成色这么好的药材,你还说晒得不够干!你说话不讲良心,我便不想卖给你!”
“哎呀,后生崽,你可冤枉我了,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做药材生意的,哪能不讲良心呢。”
“那你说说,这厚朴好不好?”
“哎,刚才是我看走眼了,你莫怪,你莫怪。这厚朴是顶上好的,顶上好的。”
“顶上好的?你说这话,尽管出于无奈,但你终究还是说了。这样罢,加一文,我便卖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