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

正如爹爹所言,贺府果真从那晚起就没有静下过。

先是今上携皇后亲自来了贺府,贺存高不过医者,便是名声再大,贺家又哪里见过这阵仗,里里外外跪了一地。

贺思今因是年纪小,跪在顶顶后头,被普氏挡在身前。

也正是如此,贺思今才终于明白,为何那人会选择连夜直入贺家。

以当今皇帝与皇后对宴朝的紧张程度,怕是整个司药监的医者来瞧都不足以安抚,若有例外,那就只有也只能是爹爹这当世神医。

一劳永逸,免去了许多麻烦。

贺思今伏在地上,没有抬头。

她囫囵过了一世,面圣的机会不多,唯二的两次,已昭因果。

一次,是随宴朝赴宴,她袖中的刀不及出,便被压下。

宴朝的目光深沉,手指暗中发力,将不甘的她强硬扣进了怀中。

“朝王?”议论声中,座上人开口。

“儿臣斗胆,恳请父皇将此女赐婚于儿臣。”

举朝哗然。

另一次,是在朝王府。

龙袍加身之人亲自与她端了酒:“阿锦是吗?你可知,惑主的下场?”

她自然知道,可她更晓得,那是唯一刺杀的机会。

到底是败了。

今生贺家尚在,可前世的伤痛烙在心口,未减分毫。

趴着的地方看不见那高位之人,她亦不愿看。

有些存在,终究晦气。

宴正清没管跪了一地的人,匆匆便就往西厢房去,身边陪着的正是宴朝的生母,当今大宁的皇后亓明蕙。

还是后头的公公抬了手,普氏才领了众人起来。

贺思今自然是没有资格留下继续看的,起了身便就回了自己院子,不得吩咐不能出。

帝后一待就是几个时辰,十足坐实了七殿下盛宠无双的传闻。

据说原本帝后还要留一些禁卫下来,被西厢房那位拒绝了。

这一整个白日,贺思今都没能与爹娘说上一句话。

晚些时候,直等到圣舆回宫,阿锦才打厨房里端了食盒回来给贺思今布菜。

“都说今上最是宠爱七殿下,”小丫鬟拢着手道,“今日一见,一点不假。”

“你又知道了,”贺思今拣了筷子,凶了一句,“吃饭!”

“奴婢怎么不知道了!这七殿下是皇后亲子,聪慧过人,文武双全,坊间都夸呢。今次打了胜仗,又立了大功,怕是不久就要封亲王了吧?”小丫头说到这,却是躬了身神秘兮兮道,“不过……七殿下是皇后嫡子,搞不好可以直接……”

“阿锦!”喝止的是进门的青雀,“浑说什么!”

阿锦被这声惊得一抖,捂住了嘴巴。

贺思今手中的筷子也跟着滞住,她堪堪掀起眼皮,面上已然板正。

小丫头眼睛瞪得大,许是没料到自己一句话会惹出小姐这般反应。

“阿锦。”贺思今开口,“你如今跟着我去书院,亦是听了些书的,先生不得妄议,不得妄言的话,你怕是读到了书壳子上?”

“小姐……”

“你可知祸从口出的道理?今日府中尚且还有外人,你便就敢说出这般话,我若是继续纵着你,怕是往后你失了分寸,谁也救不了你。”

这发难突然,阿锦委屈,眼泪已经在打转。

贺思今却没有看她:“青雀。”

“奴婢在。”

“今日你便就看着她跪一个时辰,叫她长长记性。”

“……”青雀愣住,她方才进门时听着阿锦话音,怕小姐一个八岁的孩子,不明其中利害,只准备先打断了后边赶紧去与夫人提醒,再行教训,不想小姐竟是个这般明事的。

不过,虽说阿锦有错,跪上一个时辰,仍是严苛。

未等到回应,贺思今偏头看去。

青雀只觉那双眼镇静,不似孩童,一时间竟忘了求情:“是!”

阿锦是抹着泪跪在檐下的。

贺思今偏过头,只作不见。

这一跪,当真跪了一个时辰才起。

夜色下,贺思今站在她面前,同是八岁,个头并不高上多少。

她瞧着哭红了眼的人:“你可是不服气?”

“没有,奴婢这条命都是小姐给的,奴婢服气,小姐如何罚,奴婢都服气。”

“这还是不服气。”

阿锦肿着眼睛:“奴婢说的实话。”

“好,既然你说你这条命都是我的,那你可知,你阿锦是我的人,你说了什么,便就等同我说了什么。”贺思今盯住她的眼,不允许她避开,“倘若你此前的话说完,只需半点落入有心人耳中,就不是罚跪这么简单的了。”

“……”

“往严重了说,你要死,我亦要死,甚至整个贺家,都要死。”

三个死字,贺思今咬得清晰。

毕竟孩子,阿锦嘴唇仍在颤抖,此番脸色都骤然惨白。

下一刻,她便扑通重新跪下,唬得青雀一惊,只听那地上人仰着头举手发誓:“奴婢错了,奴婢也懂了,往后奴婢绝不再犯,苍天作证!”

贺思今自是心疼的,可此番不惩,怎言往后。

她肃着面,片刻才扶她起来:“好,我信你一次,起来吧。”

罢了,她才伸手牵了她:“膝盖疼吗?”

“……呜……”阿锦扁嘴,到底没忍住。

贺思今叹气。

确实苛责了。

可这些东西哪里是一个小丫头能议论的,怪她回来之后,总觉亏欠,少有教导,却忘记了这样下去,吃亏的时候就晚了。

奴业司里,她亲眼见得多少因多嘴被杖死的姑娘。

替阿锦涂药的时候,贺思今一直拧着眉,没叫青雀帮忙。

小小的膝盖青了一片,她抿唇不言。

阿锦就没敢动。

小姐似乎还是那个小姐,却又不像往日的小姐了。

她有些惧她,却不全因着被惩罚。

说不清,总觉得,小姐今日发火的时候,似是换了个人。

“这几日歇着,不用过来伺候。”贺思今搁下药瓶,“就当思过了。”

“是,奴婢知道了。”阿锦觉得膝盖上的药火辣辣的。

打阿锦屋中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贺思今远远瞧了西厢房一眼。

不过探病,便已是阿锦口中的盛宠。

但给宴朝的荣宠,又何止这般呢?

她在朝王府五年,只觉帝后对宴朝,说偏爱都是轻的,简直就是纵容。

奈何那个时候的宴朝,纯然就是块冷硬的石头。

所以直到现在,她仍旧不敢相信昨晚从他面上窥见的那一丝清浅笑意。

她更不确定,如今的七殿下和前世那个朝王殿下,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至于阿锦提及的封王之事。

贺思今抬首望着那天上月,宴朝是十五岁那年封的王,不是现在。

大宁的七位皇子,除去战死的德王和早夭的六殿下,恒王自请北疆守边,勤王已入封地,留在京中的不过三位。

其中,四殿下和王身子不好,缠绵病榻多年,是以其母景妃常年食素礼佛。

五殿下开年年纪到了,将将受封谦王,只因如贵妃早年失了德王,实在割舍不下这唯一的儿子,今上特允其留京。

大宁皇室有训,“恒德、勤和、谦益”,受封亦是一一对应。

唯到了宴朝这里,特取了名中单字为“朝王”。

帝后对其不同,可见一斑。

宴朝封王不过早晚。

甚至于,直接封为太子都很合理。

上辈子,今上也不是没动过这心思。

至于为什么没有,她想起少年挑起的剑。

剑之所指,乃是圣旨。

传诏的公公吓得脸色比那惨淡的月色还苍白。

“殿下万万不可啊!”

“滚。”少年的声腔冷漠。

贺思今跪在他身侧,却清楚听得那公公未及宣读完的旨意。

尖细的嗓音被剑气噎在了“太”字上。

甚至,连这般圣旨,都不是选择在大殿之上,而是直接送进的府邸。

商量一般。

青雀铺好了床来唤:“小姐,该睡了。”

“嗯。”贺思今回神。

第二日,西屋。

廿七落下。

“贺小姐很生气。”

床上的少年起了身,随意披了一件外衫坐在了桌边。

廿七过去:“罚了之后又亲自替那小丫鬟上了药。”

殿下要他看顾贺小姐,他便尽责地将所有的都汇报了一遍。

打一棒子给个枣子的道理,倒是被这小姑娘玩明白了。

宴朝默了一瞬。

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担心的东西挺多。

不似一般闺阁小姐。

好比昨晚,如果说他人担心的是压在肩头的刀,宴朝觉得,那个贺家小姑娘担心的,却是自己一举一动会牵连整个贺家。

仿佛她在背负着整个贺家行事。

包括答应留下救人,包括临走时她妄图从他面上觅到一点保证的回眸。

若是那小姑娘年纪大一些,哪怕是与訾颜一般,宴朝倒也不至于惊讶。

可怪就怪在这。

贺家——

宴朝敛眉。

贺家乃是药谷后人,传说医死人药白骨的存在,到了贺存高这一辈,可谓继承了衣钵,尤其是前年的疫病之后,谁人不对贺家高看一眼。

贺家夫人普氏,乃是南方商贾之女,性子洒脱不拘。

这般人家,这般生母,又怎会养出这般谨慎忧患的小女儿?

更遑论,贺家女儿他也曾耳闻,应是个天真烂漫的。

如今几次照面,只觉不同。

尤其是每每望向他的眼神。

忌惮有之,退缩有之,惊疑亦有之。

宴朝自问一身坦荡,实在不知这眼神从何而来。

思索间,廿七又道:“方才贺小姐去闹了厨房。”

闹?这个字稀奇,宴朝一时间无法将它与那女孩对上。

“为何?”

“为了吃蟹。”廿七实话实说,“蟹凉且鲜,伤者不宜用。贺神医应是想偷偷替殿下留一些,却被贺小姐发现了,吵着现在就要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