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从此开头了,我的生活道路也开始有了分岔。我发现自己正在一步步地陷入一个充满诱惑的网里,并在不知不觉中迷失方向。他为我沉闷的生活和工作状态而叹气,为我的知识和时间的荒废而可惜。在一次认真地分析后,他给我提出了一些改变这种状况的建议,其中一个就是继续学业。当他这个建议提出后,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上他的研究生。他听后很爽快地答应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句起初随意说出的话成了我与他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借口。对工作环境的不满,使我在他的鼓励下真的萌生了上学的念头,而且随着我们交往的进一步发展,这种念头不断增强。但我知道上学对我来说是很不现实的,因为我自从大学毕业后便改行进了商业系统,目前的这个工作既不需要高学历,更不需要高深知识,况且如果学成回来,不知道原单位是否还能为我留有这份工作。另外孩子的问题怎么解决?各种问题虽然摆在眼前,但我无法克制自己这种念头。我知道,想考研除了改变现状这个动机外,在心里某个角落还另有难以告人的原因,那就是我在一天天地迷上他,被他吸引。
在这种日渐日深的交往中,我感到我对他的迷恋正在一步步地滑向危险的境地。虽然在一些理智和清醒的时刻,我不止一次告诫自己,并为这种情感而自责。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克制这种牵挂和思念了,我甚至觉得自己在一天天地离不开他。而他的状态似乎也不亚于我。我们不停地打电话,上网交流,写EMAIL。他的信像他的学术论文,文笔简洁,感情真实,有条有理,而我的信总是抑止不住许多对他的崇拜和敬仰,以及因为思念和压抑而带来的一些伤感和无奈。如果说那时我能打动他的话,我想,一定是我的信件。因为他每次读完我的信都会情不自禁地打电话给我,激动地述说他的感觉。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非常想你!
拿着电话的我一时竟呆在那里。几秒种后,当我反应过来时,我竟然激动万分,因为我觉得自己对这句话的期待太久了。如果说这句话是一个起点的话,那么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也许是我们的关系发生质的飞跃的里程碑。
那是一个阴郁飞雪的下午,在办公室,我与长期以来因为偏听偏信而将我搁置一边不予采用的领导大吵一架,一气之下我嚷嚷着辞职并提前下班跑回了家。晚上,当宽厚的丈夫劝慰我并说我太不理智时,我的任性和暴燥又一次一发而不可收拾。我冲丈夫咆哮起来,然后将自己的一腔愤怒撒向了他。我发疯似地向温文尔雅的他喊着,你倒是理智,因为那不是你的事。丈夫坐在电脑前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仍然喊着,我把你们都伺候好了,却被认为只顾家庭不顾工作,他宁可搞不成也不用我,我凭什么去巴结他……我恨你们,都恨……
我语无伦次地大喊着,声嘶力竭。我想也许这应该是这些日子所有的空虚和无聊的总暴发吧。
丈夫终于忍无可忍,提起大衣,然后很冷静地说了一句,你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吧!然后就打开门走了。他的最后一句话,使我愣在了原地。一时间我竟忘记了恼怒。我下意识地扭过头望向墙壁上的镜子。这一看不要紧,我吓呆了。我看见对面镜子里站着的简直是一个市井街头正在大声吵骂的女人:头发蓬乱,衣衫不整,面露凶相,呲牙咧嘴……整个下午和晚上积蓄起来的满腔愤怒一下子被眼前的这种形象吓得无踪无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和极度的自卑。我站在那里感到自己所有的信心在瞬间消失了,全部精神也崩溃了。
正当我下意识地离开镜子,像逃避一个粗鄙、丑陋、不可理喻的泼妇一样,沮丧不堪、茫然不知所措时,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轻轻地用亲切、柔和的声音问候着。不知怎么,我突然大张旗鼓地哭了起来。镜子里那个丑陋的女人不断在眼前跳跃着,使我第一次对前途产生了深深的忧虑和恐惧。我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地向他诉说着我对自己的失望。我告诉他我工作上一事无成,生活上一塌糊涂,我说我丑陋不堪、粗鄙庸俗,我说我没有修养,没有知识,我是一个泼妇,我是一个……
我不断地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泪流满面地痛骂着自己,数落着自己。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感觉到自己哭得累了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话筒那边正在播放着一首美丽的轻音乐。我不由得停下了哭泣,我听清楚了,那是一首萨克斯吹奏的《此情可待》。音乐如泣如诉,伤感动人,在音乐快结束的时候,传来了他朦朦胧胧的声音,像晨雾中一袭飘摇的白色纱巾,让人感动而迷恋: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你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一个至柔至性的女人,我的感觉没错。他的话不但没有让我打消自卑,反而再一次唤醒我刚才那种全面的崩溃的感觉。我再一次泪流满面地说着,你不了解我,我是一个人见人烦的丑八怪、黄脸婆、窝囊废……
不,你是一个有才情的女人,一个招人喜爱的女人,我在爱着你!
拿着话筒的我在一瞬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我不得不绞尽脑汁试图搞清楚他刚才的话意。然而,那种沮丧的情绪早已使我的自信烟消云散,这使我无法相信刚才自己听到的,于是我停下刚才的思路,集中全部精力向他询问着:你说什么?我爱你!我想见你!话筒传来他清晰、果断的声音。
我想我一定不是一个安分的好女人,不是一个内心深处遵守传统美德的贤妻良母。因为当我听到他的表白后,我竟然完全忘记了丈夫和家庭,忘记了一个妻子和母亲应该具有的品行和责任,甚至忘了刚才那种极度的惶恐和自卑,而只是一任内心的思念和情感迅速膨胀、升腾。我泪流满面地回应着他的激情,并说出一句连我自己都意外的话:我早就爱上你了!
事情就这样改变了,速度之快让我以后每次想起都感到难为情。但是当时我真得就那样迫不及待地表示了对他的爱,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和感到羞耻。
从那时起,我们的关系迅速地发生了质的飞跃,他一遍遍地嘱咐我加强英语的学习,做好考研的准备,又一遍遍地诉说对我的思念之情。
多年来平淡的生活一下子如巨石抛进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花,在这种迟到的新鲜情感的撞击下,我被打得晕头转向。我感到自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整天处于一种难耐的激情和渴望里,无法平静和安稳。我天天盼着他的电话,盼着他的声音。那是一种轻柔时如水如雾、坚硬时如铁如钢的声音。我第一次疯狂地迷上了一个男人,难以遏制地爱上了一个男人。它与对丈夫的爱完全不同,新鲜、激动、难以自已,这种情感让我不停地因思念而焦灼,因渴望而烦燥。我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爱情。
接下来,我们费尽心机地不断寻找见面的理由和机会,最后,我们都觉得已被折磨得疲惫不堪。
我必须见你,你如果不来,我一定要去找你。他终于忍无可忍,在一个很深的夜里打电话告诉了我他的决定。他说,只是见面,别无所求。他还说,他能够把握住自己的情感。他的声调一改往日那种明快的色彩,而是低沉中显得暗哑,从中我已感到那种因为思念而带来的痛苦。
然而,在定好他来的日子后,他又临时接受了任务。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告诉我,你必须来,我不能等了。你就当是你来联系上学事宜不就得了?何况你本来就是如此的。
在这种疲惫的折磨中,我终于崩溃了,我决定以联系求学为由去见他。丈夫虽然不愿意我上学,但也没做什么阻拦。或许我对工作现状的不满和牢骚,让他也感到无能为力,或许他认为我根本不可能考上,因此,当我提出考研时,他在思索几分钟后,便同意了。而且在我提出去联系考研事宜时,他甚至说可以顺便帮我买票。这让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罪不可赦。但这种罪恶感并没有阻碍我的行动。我想要么我是个坏女人,要么是个疯女人。
到现在我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车票拿到手后那几天的疯狂,我还清清楚楚地体验着另一种欲望随着日子的临近在身体里膨胀的过程。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内心的隐密角落里竟然隐藏着如此如此多肮脏的念头和幻想。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女人、好妻子。然而,我知道自己那时的心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虽然我也曾一遍遍地为此而愧疚而痛苦,但我无法停下那种渴望。
相约的日子就在这种痛苦的渴望和愧疚中一天一天走近了。我清楚地记得从相识到相聚一共一个月零二天。在这三十二天里,我们一共打过十五个长途电话,大约二百分钟,写过三十五封信。因此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我是应该痛恨我自己还是应该痛恨该死的网络和电话,痛恨它们对我平静生活的改变;抑或应该感谢它们给予我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我被送进了医院,在迷迷糊糊中接受各项身体的检查,然后在点点滴滴着的液体里开始了昏昏沉沉的睡眠。昏睡的日子一点一点地在悄无声息中滑过,我的精神状态在治疗中开始慢慢恢复,清醒的时候日渐见多。在这种半睡半醒的状态里,我内疚地看着前夫出出进进忙碌的身影,在如梦般的感觉中接受着前夫的喂水喂饭甚至擦洗的伺候。在医院的第三个晚上,当半梦半醒的我听到前夫在呓语中咕哝着“云云,别走……”时,我终于彻底清醒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爬在我床边的前夫那张熟悉的脸和脸上疲惫的表情,我看见他眉心挤成一堆的几条深深的皱纹和皱纹里隐藏着的痛苦,还有他那白色衬衣的领子上隐隐出现的一条油垢。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脸。
窗外夜色如墨,屋内灯影朦胧。他咕咕哝哝的声音又一次在寂静的屋内响起,在窗头小灯的照耀里有如阴郁天空里一团团易逝的云朵,飘散而不定。我在下意识里将刚刚伸出去的手收回,竖起耳朵,注视着他紧皱着的眉头和一半被埋在被角里的嘴巴,辨别着他的呓语。他说出的却是,“云云……我爱你……爱你!”
当这两声含糊不清的呓语从黑暗中软踏踏地跌进耳朵时,我感到衰弱的心脏一瞬间似乎停顿了。当心脏再次恢复跳动时,我已觉出眼眶中有两滴饱满的泪水正在涌出。我哭了:为自己的不贞,也为丈夫的痴情。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婚外情感。因为,从一开始,我即不是因为缺乏丈夫的爱,也不是因为自己不爱丈夫而寻找婚外情感的,即使在以后发生的整个的婚外感情中,我也没有停止过对丈夫的爱。虽然在结婚初期,我曾一度对丈夫有许许多多的不满;虽然在近几年,当丈夫的事业越来越忙,当孩子慢慢长大,我发现事业已经难以追回而感到无所追求无所寄托的空虚时刻,特别是在一些因孤独而难以入眠的夜里,我常常会升起另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感失落和莫名的烦愁,但是,我仍然不曾想过要寻找一份新的感情。因为从一开始,丈夫对我的爱就深深地打动了我。接下来,恋爱和婚后的日子里,虽然我仍然任性,仍然暴戾,但丈夫对我的宽容和宠爱终于彻底征服了我那颗不羁的心,使我对他产生无尽感激和怜爱的同时,真得觉得他才是我一生一世的依靠和爱人。
他对我的爱产生在一次爬山过程中。他说,在山上,当他从一个巨石后边走出时,他一眼看见了穿着白色长裙的我正站在眼前。他说那一瞬间的感觉使他一下子被击中了,或许应该是中魔了。因为他说从此他再也放不下我了。这么多年来,每次提起那一刻的感觉,他都会激情满怀。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但每当我对着镜子仔细观察自己时,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让他如此着迷。我想肯定是那一刻的激动将他支撑了这么多年。不然单凭我的任性,他早就应该离我而去了。可是那一刻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如西方人说的是丘比特之箭将他射中了?我搞不清楚,而他自己也说不清。
起初我是很惭愧的。因为我只是感动于他的真情才与他恋爱结婚的。我真的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也不觉得我爱他。之所以恋爱结婚是因为习俗因为社会因为生理需要,特别是因为感激于他对我深深的爱。要么是当时我不理解爱情,要么就是我情窦未开,反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不知道疼爱他的,甚至对他的缺点倍加挑剔。我不喜欢他的拘礼,不喜欢他的周全,不喜欢他的发型,甚至有时他的衣服,也让我不愿与他走近。我常常无缘无故地折磨他。
记得在结婚时间不长的一个下午,天很热,我与丈夫行走在一条繁华的马路上。在丽人如云的街上,没有出众外表的我实在普通得难以让人发现。当我也为街上美女如此众多而心酸时,迎面正好走来一对男女,女孩很漂亮。我发现了丈夫盯着那个女孩的眼神,我恼怒之下大发脾气。可怜的丈夫百般讨好,但我仍不依不饶。为了惩罚他,我恶做剧地要他为我买一支粉白两色的冰淇淋,其实这种冰糕我自己都不曾见过,我只不过想难为他。丈夫跑了好几家冰糕摊都没有。看着晒得满脸通红的丈夫,我丝毫不妥协。最后,当精疲力尽的丈夫终于满脸兴奋,毫无怨言,举着一支粉白两色的冰糕跑来时,我突然感觉自己太刻薄了。毕竟这个男人深爱着自己啊!虽然这种愧意很快被自己在丈夫的宠爱下形成的任性所冲淡,但这件事偶尔涌上心头,那种内疚之情还是强烈地触动着我还算善良的心。每当生出一些离开他的想法时,他那一往情深的样子常常使我难以割舍这份真情。是啊!有什么能比找一个死心踏地爱自己的丈夫更好呢。
然而,结婚第一年,我的任性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些加剧。或许是丈夫的宠爱,再加上我本人的个性的原因,我对丈夫越来越有恃无恐,我那颗不懂爱情的心经常变得任性、刁钻、蛮不讲理,甚至冷酷得不顾及丈夫的面子。丈夫曾经为此伤心地望着我困惑不堪:你在人前那么文静,怎么就对我如此刻薄呢?我有时也想这个问题。在所有外人眼里,我都是一个淑女,一个安静、娴淑、文温尔雅、小鸟依人一样的女人。但或许我并不如此,我知道我骨子里是一个既不安分,也不高尚的女人。
尽管如此,如果要我对自己的婚姻打分的话,我想应该是打九十分以上的。因为我刁蛮刻薄地对待丈夫的日子并不长,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彻底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种不和谐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开始死心踏地爱上了丈夫。
那是丈夫出差到一个海边的城市,由于工作不忙我便随同去了。那时,我正在学游泳上瘾,但丈夫在海水里超过半个小时就会冷得发抖。任性的我竟然毫无理由地与他大吵了一通,一边嚷着要离开他,一边起身独自跑了。丈夫为了寻找我,发疯似地跳上一辆开向火车站的公共汽车。然而当他掏钱买票时,才发现钱包丢了。但为了寻找我,他忍气吞声地听着售票小姐的唠叨和数落,屈辱地接受着车上各种眼光。下车后,火急火燎的他围着火车站跑了好几圈,打听车次后才确信我没走。当他重新坐车往回赶时,没有一文钱的他再一次忍受着售票员的各种恶毒话语和羞辱。如果不是最后有位老者替他付了票钱,他说他会上去揍扁那个女人。
其实,我跑到火车站后就后悔了,因为我觉得自己也的确过分了。当我在火车站准备返回宾馆时,正好与满脸焦急的丈夫走了一个碰头,我分明看见正在狂奔的丈夫让汗水浸得像一只落汤鸡,我也清楚听见他跑过去时那如牛般喘息的声音。当他跑过我身边时,竟然因为心慌着急没有发现我。望着丈夫那冲过去的单薄的背影,女人的母性在我身上苏醒了。那一刻,对丈夫深深的爱一下子在我的心里滋生,成长起来,并深深地扎下了根。
回来后,丈夫像一头笼中愤怒的狮子,大发脾气怒斥着,“你是个无情的女人,我无法感化你,无法换回你的心。”那时,我不仅不再暴躁,反而懊悔得无以表达,并为自己几年来的任性和对丈夫的伤害而痛心疾首。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丈夫,那种深厚的爱日益变得像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树,根越扎越深,爱越长越多。我发誓要一生好好爱他,补偿他,伺候他。我努力作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认为今生有这一个男人足矣,毕竟惟有丈夫才是自己惟一的依靠。尽管丈夫越来越忙,尽管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孤独,但我知道以事业为立身之本的男人需要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他付出,为家庭付出,因此我仍然任劳任怨地忍受着孤独和无聊,我仍然一往情深地爱着那个为我为家庭拼命奋斗的丈夫。所以当从电视上,从周围看到一些婚外恋时,我一直对此,特别是对那种女人怀着无比的憎恨和鄙视。但是,世事真的难以预料,就在我对她们的责备中,我自己竟然也走进了这一行列。
我深爱着丈夫,但又疯狂地爱上了别人!我是一个坏女人!不折不扣!我没有理由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有借口为自己开脱!
起程的那个早上,几乎整夜失眠的我因为在黎明前不胜疲惫而睡着,最终是在丈夫的叫声中醒来的。对我一片痴心和全副信任的丈夫一直认为我此次出门是为了联系求学的事情。他或许做梦都想不到,我的出行还有一件事,也许应该算是最主要的一件事——见我的网上情人。看着丈夫温情的双眼以及丈夫对我完全信任的神态,内疚几乎使我终止旅行。我草草地梳洗了一下,像逃似的离开了家。我知道我在逃避丈夫,逃避良心。
打上车坐进去,严严地关上车窗,丈夫那站在半开着的门口不放心的神态仍让愧疚的我鼻子发酸,眼泪几乎流出来。我再一次咒骂着自己的卑劣和不忠:在人们都忙于上班的时候,我却像个贼似的,偷偷摸摸溜出去,去干一件又愚蠢又荒唐的事情。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之所以记得阳光灿烂是因为那天早上惟一记着的是路上骑着单车的姑娘们露出的捂了一冬的白白的小腿。那些在清晨的阳光中,闪着迷人光泽的小腿似开在清晨的艳丽的花朵,让人浮想联翩。我也穿了一件刚过膝的黑色毛裙,上身着一件紧身红色毛衫。外套一件中长风衣。白白的小腿也露在外边。我背着自己平时的挎包,外提一个购物袋,里边装着一条长裤,一套内衣。这就是我的全部行装。
当我走进车站,随着拥挤的人流一步一步向检票口挪近的时候,我再一次感到有一丝羞愧和懊悔正在内心深处隐隐生长。这种情绪使我将手伸向包里找票时,我竟然希望自己将票丢了,或者是忘带了,那样我便可以被迫放弃这一行动,那怕只是暂时的。然而,当站在售票员面前的我因为在包里第一个袋子里没有发现车票后,我却又一下子变得极其失望和难过,我的手竟然因此开始发抖。我再翻第二个袋子,也没有。我的心也开始疯狂地跳动起来,我沮丧不堪,几乎要哭了。但当我翻到第三个袋子时,我终于看见了那张四四方方的粉色的车票,正躺在那个隐秘的角落里,像一枚被风吹落的树叶。这时我的眼眶竟然真的潮湿起来。这使我最终认为我仍然是想去赴约,想去见他。于是我觉得这或许是天意,是命中注定的缘份。在这种自我安慰下,我登上了列车。
列车在一片纷乱的糟杂声中带着羞愧的我开始了我的疯狂之旅。但是,我仍是有些心虚。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怎样将头靠在角落里,以逃避对面那对大学生模样的恋人向我投来的好奇的目光。我半闭着眼睛,在火车的哐当声以及车厢里人们的吵闹声中中,在面包、香肠以及什么泡菜味、女人们的香水味、男人们的体味,甚至厕所偶尔开闭时飘来的骚臭味中,昏昏沉沉地浮想联翩。然而,我的心无法安静下来,因为在偶尔的睁眼闭眼中,我仍然能感到那对恋人的眼光,这使我本来就绷得很紧的神经更加紧张。说我是做贼心虚也罢,说我因为新的激情难以自已也好,如果说二者兼而有之也许更为贴切。总之,我无法平静下来。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春夜发情的老猫,因为兴奋、紧张、甚至还有羞愧而倍感清醒,我甚至觉得自己那时的精神状态完全可以与临考状态相比,那种对即将来临的挑战的期待,那种对自己有违良心的行为的批判,使我那颗不安的心在整个旅行中焦躁得像一只火烧眉毛的耗子不停地上下乱跳。
当我再一次满怀激情地想像着即将来临的约会时,我还嗅到有一种掺杂着潮湿的野草味的老槐树花的香味直冲鼻腔。我睁开眼睛,记得那对恋人正从食品袋里的一个软包装里拉出的一块块灰糊糊的东西。我是不喜欢那种味道的,说确切点应该是受不了那种味道的。似乎从记事儿起,我就不能闻那种味,尤其是老槐树味。记得当我怀孕时,每当走过离家不远的一条生长着两排密密的老槐树的街道时,那种味道都会刺激得我大肆呕吐。
整个旅途过程,我最迫切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闭上眼睛睡觉,好好养神,使前夜由于缺眠的脸色缓和一些。我记得在匀速前进的火车有节奏的哐当声中我的听觉渐欲麻木,而越来越污浊的空气却使我越来越感到窒息。就在这种半睡半醒的时候,我却被对面传来的“扑哧”声,以及几乎同时传来的无忧无虑的笑声惊醒。然后我看见了女孩手里拿着的开口的可乐,和男孩一脸的深红浅红的,正在嘀嗒嘀嗒流着的可乐液汁。那一刻,我的心突然轻松了下来。我感到自己很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年轻,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快乐。我第一次抬起眼睛,正面看着滑稽的男孩,微微地笑了一笑。这种神经的放松似乎是记忆中那几天来惟一的一次。对面的男孩咧开嘴冲我歉意地笑着,并对吵醒我表示着对不起。女孩也好奇的与我开始搭讪。当他们知道我已经工作十来年,孩子已经上小学时,他俩竟然大睁着眼睛说我根本不像三十多岁的人。
不管他们的判断能力如何,从他们的神情中我看出他们说得是真心话。这不免让多天来在才华横溢的学者面前一直感到自卑的我感到些许安慰。我记得司马啸曾一次次问我长什么样,还曾多次请求我寄给他照片。我说,你希望我什么样?他无可奈何地说,你说说吧!我求你了。在他的央求下,我只好说,我是个丑八怪,你还见我吗?他仍说见。后来,他说做梦梦见我了,看见我很漂亮,大眼睛,长头发。我说我不漂亮,没有大眼睛,怎么办?他说长得白就行。我说不白怎么办?他说只要不胖就行。我说不瘦怎么办?他说只要不笨就行。我说很笨怎么办?他说只要善良就行。我说我有时很刁蛮怎么办?他急了,说下网我告诉你。我刚下网,他的电话就过来了。那南方普通话音更浓了,因为他一着急,普通话就说不好。他说,只要你是个女人,只要是你,我就能从你身上找到我喜欢的优点,更何况,我喜欢的是你的内在,而不是外表,即是你的外表真如你所说的一无长处,这都不会改变你给我的感觉。这句话最后打消了我因自卑而羞于见他的最后一点顾虑,鼓起我面对他的勇气。
那天十一点半的时候,司马啸打来了电话。他问我饿了没有,准备吃什么?他还说让他去接站吧。我又一次将他接站的要求拒绝了,因为我知道坐火车很狼狈。或许是他的提醒,我开始感到肌肠漉漉,因为早上我一点饭都没能吃下。在餐车服务员过来时,我只好买了一盒泡面。吃完饭,我终于有了一点困意。我想一定是胃里消化食物需要氧分,大脑缺氧造成的。我再一次俯在中间的小桌上,将姿势调整好,希望能入睡。
这一次,我的脑子终于不胜困倦,开始变得沉甸甸的,并越来越沉,耳边的糟杂声以及火车的哐当声逐渐远离,越来越分辨不清。我觉得自己变成了裹在一团棉絮中的虫子,艰难地、拚命地往外爬着,挣着。然而越挣,好像缠在身上的棉丝越厚,我像滚雪球似的在不断变大、膨胀,而里边的空气却越来越稀薄。我意识到我要窒息而死了。这时我似乎看到了父亲,但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想那一定是他的灵魂。我看见了他的灵魂里那双给我印象最深的忧郁的眼睛。他就这样看着我,一句话不说。然后,我好像又看到了母亲。母亲的脸贴在一个窗户上,愤怒地喊着。我不知道她在喊什么。最后,母亲好像拿起什么东西从窗户里扔了过来,扔到了我的身上。我吓了一身冷汗。原来我做梦了。
我清醒过来,抬起头,看见对面的两个学生又一次在笑着向我道歉。原来,他们从行李架上拿东西时,将一袋饼干之类的东西掉在了我背上。本来缺乏睡眠的我突然被搅醒,一时间内心产生了极大不满,因为能睡着对我来说太不容易了。
当我再一次闭上眼睛休息时,脑海里却一直闪现着刚才那个梦的影子。那是一个从记事以来就经常做的梦:玻璃窗上母亲那张愤怒的脸,以及父亲那副忧郁的眼睛已经像一副不朽的画面刻在脑海深处。我不知道这个反复出现的梦在我生活里是一个什么样的预兆,我也搞不清这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是知道我在恐惧和忧愁时便会做这个梦。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父亲和母亲似乎并不是幸福的夫妻。父亲出生在一个小镇上的黑五类家庭,十三岁时便被迫辍学在家。在那个文化贫乏的年代,生性懦弱、多愁善感、敏感多情的父亲因为辍学却关在屋子里读了许许多多的在破四旧中幸免于难的旧文学作品。他的聪明博学与才情吸引了镇上许多美丽的少女,然而,他只能娶其中一个为妻。但是婚后的父亲与其他的女孩似乎并没有彻底断绝往来,他一次又一次惹起绯闻,甚至曾一度与一个女人私奔,差点毁掉了几个人的生活。回来后的父亲却因此大病一场,精神恍惚成疾,他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然后,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他在精神崩溃中自杀而去,那时我才十一岁。我的童年和少年几乎是在父亲的暴怒、阴郁、敏感多疑以及恐怖的沉默中度过的。
在我知道精神的疾病能遗传后,我一直害怕自己也会精神异常。但是让我沮丧的是,我已经无可选择地具有了父亲的一些性格。我的忧郁,我的任性,我的暴戾甚至我的敏感都随着我的成长而成长。特别是在十三岁时,初次来潮的经历使我觉得自己的脆弱简直与父亲如出一辙。
那是八十年代初,对性与生殖还处于讳莫如深的时期。当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流血时,我吓坏了。我看见下课后我坐的凳子上有一滩黑红的血渍,鲜明夺目地夸张地在那儿招摇着。我几乎同时瘫坐了下来,在后来一直到放学将近三个小时内我竟然再也不敢动弹。整整三个小时,我一直在脑子里搜寻这是怎么回事儿。最后我终于想起有个小伙伴曾经告诉我说,她在学校里看见最漂亮的那个坏知青女人屁股流血,扔了许多血纸。小伙伴还告诉我她是一个坏女人,经常与坏男人睡觉。然后,我就不知所措了。我怀疑我也是坏女人,我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体感到自卑而无助。放学后,我最后一个悄悄地将所有坏女人的证据进行了清洗。我不停地换内裤,不停地洗内裤。
我第一次逃了学。当我独自一人躺在庄稼地里摸着被血浸湿的裤子,无助而羞耻地望着蓝天时,我曾经几次下决心自杀。当然,我并没有自杀成功,因为我没有找到更适合的自杀的方式。然而,这件事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直到上大学期间我偶然看到精神疾病遗传后,我才感到父亲生命里的这些弱点正在我的身体里一点点成长并孕育成熟。
当火车的哐当声均匀地振动着耳膜时,闭着眼睛的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原因:我不但遗传了父亲的脆弱和敏感,而且还遗传了父亲的多情和浪漫,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深爱丈夫的同时,爱上另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