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肯德里克太太七十多岁,瘦削的身材,长鼻梁,灰白的头发向后梳着。她的桌子上有一台电脑,左首边与眼睛平齐的地方有个架子,架子上放着速记本,右首边的桌子上摆着两排小容器,里面装着曲别针、U形针、铅笔、订书机、打孔器和封蜡。
“如果她现在没有访客,”凯辛说,“我只需要几分钟时间。”
“公司要求访客登记预约。”她说,头也没抬一下,兀自敲着键盘。
凯辛环顾这个昏暗的房间,墙上的画风格阴郁。海湾旁被猎捕的牡鹿、孤独的瀑布和在峡谷里吃草的多毛高地牛。他完全没有等待的耐心。
“我不是访客,”他说,“我是警察,请艾迪森太太来决定要不要见我,你不介意吧?”
敲键盘的手停了下来,灰色的眼睛看向凯辛:“麻烦您再说一遍。”
塞西莉·艾迪森出现在麦肯德里克太太身后,“你们这是在干吗?”她说,“进来吧,乔。”
凯辛跟着塞西莉走进她的办公室,她走到壁炉边,靠在小书橱上,调整了一下身体,书橱有些硬,她只好轻轻倚着。“坐下,”她示意凯辛,“有什么问题吗?”
他把付款记录递给她:“我圈起来的那些。”
塞西莉睁大眼睛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她皱了皱眉头:“这里大多数是薪水,这一条我想是赛马俱乐部的会费,这个是墨尔本俱乐部的,每年都在涨价。信用卡账单,最近少了,过去特别多。这个……哦,对了,北墨尔本那处房子的税费,伍德街,也是每年都在涨价,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一直留着,道德陪伴公司用过那个地方,当时是我做的付款。”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那是一个礼堂,我猜。一开始他们是在那里举办音乐会、音乐剧、舞台剧的,那里以前是道德陪伴公司的总部。”
塞西莉开始找她的香烟,今天很快就找到了,在一个手包里。她从里面拿出一根,找到她的朗森打火机,一下就打着了。她猛地吸了一口,一小截烟化作灰烬,呛得她一阵咳嗽。
“跟我说说道德陪伴这个公司吧。”凯辛说。
“这从何说起呢,钱是安德鲁·比查姆给的,你能明白不?”
“不太明白。”
“安德鲁的祖父一度拥有半个圣基尔达,比查姆家族是那座城市的领主,在全国范围内都有产业,汉密尔顿那边也有巨额财产。现在分家了,分成四五份,他们中有皇室成员、英国精英阶层、爵士和贵族们,他们打马球。”
塞西莉看了看她的香烟,翻手摊开手掌,手心朝上。
“比查姆家族都是在英国受的教育,”她说,“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墨尔本语法学校不行,墨尔本大学也不在考虑范围内。安德鲁一辈子没有做过一天工作,可我必须强调的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赢得过一个军功十字勋章。后来他跟一个叫麦卡琴的女孩结了婚,那个女孩跟他一样家境富有,但年纪只有他一半大。她在霍桑(Hawthorn)的宅邸上吊自杀了,就在那天比查姆中了风,身体偏瘫,瘸了一条腿,一条胳膊也废了。最后,他又娶了医院的一位护士,当然,那中间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
凯辛觉得他能理解与医院护士结婚这种事情。
塞西莉望向窗外。“护士们就像降临人间的天使,抚慰你的创伤,缓解你的苦痛,”她说,“我还记得自己生病那次,当我从医院醒来,还以为自己到了火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天使……”
沉默。
“艾迪森太太,我们还是继续聊一聊道德陪伴公司。”凯辛说。
“好的。拉斐尔·莫里森,听说过他吗?”
“没有。”
“他以前是个轰炸机飞行员,轰炸过德国人,在汉堡的德累斯顿,你知道吗,那里都是女人和孩子,还有老人,并没有多少士兵,轰炸那儿就跟轰炸蚁巢似的。复员回家以后,他就产生了幻觉,认为自己受到了神的启示。开始教育年轻人不要犯同样的错误,提出新世界之类的宗教理论,说要提升人们的道德,然后创建了道德陪伴。”
塞西莉打了个哈欠,抬手用指尖象征性地挡了挡嘴:“不知怎的,安德鲁·比查姆从乔克·卡梅隆那里听说了道德陪伴,他们是老战友。乔克把安德鲁和莫里森介绍给了老布戈尼,他之所以感兴趣是因为他年长的几个儿子都死了,这也是为什么营地会设在这里,在布戈尼家族的地产上。五十年代末,我在那家公司工作。”
“这里我有点没听懂,乔克·卡梅隆是谁?”
“他是这个公司四十年的主心骨,乔克横渡莱茵河时受了伤,到这里来疗养。”
塞西莉盯着凯辛看了很久。“你看上去有点像查尔斯·布戈尼年轻的时候。”她说。
“咱们接着聊道德陪伴营地。”
“乔克的家人都非常可爱,”她说,“那是在1967年,我见过他们。那时我们一起乘坐达尼丁星号去英格兰。我永远也忘不了船上的那些服务员,他们都是男同性恋。他们沿着窄过道走过来,在我们家哈利身上蹭来蹭去,但是我跟你说,他从头到尾没给他们一点好脸色。”
凯辛扭头看向别处,有些尴尬:“还有个问题,听说杰米·布戈尼是在塔斯马尼亚溺水而亡的。”
“那又是一桩家族悲剧,”她有气无力地说,“先是他妈妈,那么年轻就死了。”
“她怎么了?”
“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医生说是受了安眠药的影响,镇静剂,可能是镇静剂,我记不太清了。就在道德陪伴童子军营地失火的那天晚上,双重悲剧。”
“所以说,布戈尼把他的继女和继子抚养长大了?”
“嗯,说抚养长大也不是很恰当,艾瑞卡当时在墨尔本上学,杰米十二岁之前也一直有自己的家庭老师,我想。”
“后来呢?”
“在墨尔本的学校,我猜他们只有假期才回家,我也不知道。”
凯辛道了谢,转身走出事务所。冰冷的冬雨汇入楼台排水管倾泻而下,几乎冲到了下方的商店门口,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墙根行人的鞋子。这个季节的街区本不热闹,此刻更加冷清。他开车到了警局,达夫的传真放在他的桌子上,他开始阅读。
电话响了,他听到韦克斯勒礼貌地接警。
“老板,帮我照看十来分钟好吗?”韦克斯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超市有扒手。”
“我得向工会讨个说法。”凯辛说,“我正在休假,可每次来这儿都会被剥削。”
他正读到第六页,韦克斯勒回来了,看上去很高兴。“多耽搁了一会儿,老板。”他说,“这个女人,她不知道车上的两个小孩把巧克力和一些其他东西都揣进他们的皮夹克里了。店主对她很凶,就好像她是个……”
“这里有个疮是吗?”凯辛说,他想不起她的名字,只是隐约记得那女人嘴角处有个疮。
韦克斯勒眨了眨眼:“是的,有点像小水疱,没错。”
想起名字来了:“叫贾丁什么?”
韦克斯勒瞪大了眼睛:“贾丁·雷德。”
“贾丁把镇上的超市都得罪光了,从现在开始她得去克罗马迪购物了。”
韦克斯勒的眼睛眨个不停:“我弄错了,是吗,老板?”
“怎么说呢,”凯辛说,“贾丁应该有很多问题,但也许并不包括在商店里顺手牵羊。”
他离开警局,在报刊亭买了份报纸,没跟任何人闲话,一路走到了都柏林咖啡厅。两个短发的老妇人在柜台前付钱,她们朝他点头微笑,或许她们曾在游行队伍里或是在电视上见过他,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里昂感谢了她们的惠顾,关上门以后,他说:“看来,由于幼童与老人游行所造成的心理创伤,你现在已经退休了。期待那种领取伤残抚恤金的生活吗?”
“一杯黑咖啡,大杯的,浓的。”
站在咖啡机前,里昂说:“那段采访里,说你和鲍比·沃尔什在学校是密友。”
“肯梅尔小学,我们俩都有幸毕业了。”
“后来一起去了克罗马迪中学,你们两个?”
“鲍比后来去了悉尼。”
“看来你会把票投给你在学校的另一个玩得开的朋友,3P的海伦。”
“什么的?”
“3P,三人行。”看上去,里昂对自己在奶昔上的创意颇为满意,“你可以在警察手册里查到这个词,在昆士兰这应该属于犯罪。她在克罗马迪支持鲍比的全能党派?”
“你在哪儿看到的?”
“当地的破报纸,我这儿有。”
里昂找到一份报纸,打开了那一页,上面有一张海伦·卡斯尔曼的小照片,措辞并不友好,标题如是写道:
支持新政党的律师
“你有没有想过,”里昂靠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们的生活就像小孩子讲故事一样?他们刚刚勉强搞清楚因为-所以,故事就匆匆画上了句号。”
“你有孩子吗?”凯辛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两个。”里昂说。
凯辛突然感到苍天不公:“也许你不该那样看待自己的生活,或许你根本不该思考这个问题,做好你的咖啡就行了。”
“我总是忍不住想,”里昂说,“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想当一位医生,想做善事,拯救生命,过有意义的生活。我不希望像我父亲那样。”
“他怎么了?”
“他是个会计,总是刁难他的客户,那些小老太太,来领退休金的。有一天他没回家,那年我九岁,直到我十四岁他才回来,其间没有一点他的消息。我曾经多么希望他能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出现,后来他确实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都过去了,冬天我总是会很伤感。缺乏维生素D,还喝太多酒。”
“当牙医就不能过有意义的生活吗?”
里昂摇了摇头:“听说过有人呼吁牙医勇敢出柜的吗?”
“我觉得,”凯辛说,“你对自己的要求有点苛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