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领着凯辛穿过那间狭长的病房。过道两侧是用布帘挡住的小隔间,凯辛感到有些恐慌。他熟悉消毒剂和清洗液的味道,一切物品都跟那苍白的电脑同样颜色,还有嗡嗡声,无休无止的电子嗡鸣。他突然想到,一艘核潜艇应该也是这样的,躺在冰冷的海沟里,静悄悄的,完全由电子设备控制着。
他们经过正厅时,凯辛看到了一具具插满电线和管子的身体,有的指示灯一直亮着,有的在闪烁。
“在这儿。”医生说。
迈克尔闭着眼睛,氧气罩周围露出的那一小部分脸庞,颜色惨白。几缕乌黑的头发了无生气地搭在枕头上,凯辛记得他是那种又短又整齐的推销员发型。
“他会没事的。”医生说,“给他打电话的人叫了救护车,很幸运。而且,因为另一个虚惊一场的急救电话,救护车也恰好在附近,为我们争取到了救他的时间。”
医生是年轻的亚洲人,皮肤像婴儿一样,听声音应该是来自一所私立学校。
“他吃了什么?”凯辛问,他想离开这里,到户外去,哪怕是去呼吸汽车尾气。
“安眠药,苯二氮卓类的,还有酒,摄入得都很多,属于致死量。”
医生用他的小手摸了摸下巴,他看上去很疲倦:“他刚做完透析,等他醒来的时候,可能会感觉非常难受。”
“什么时候能醒?”
“明天。”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已经是明天了,你中午再来吧,那时候他应该就能说话了。”
凯辛离开医院大楼,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简短说明了情况。然后他开车去了维拉尼位于布伦维克的房子。他把车停在街边,沿着车道走了进去。他在路上打过电话。“托尼的房门是开着的,在车库旁边。”维拉尼说,“房间最近整理过,我想。”
房间里贴满了橄榄球明星、踢拳手和八缸发动机跑车的海报,房间一角有个谱架,上面放着乐谱,一只大提琴箱斜靠在墙上。凯辛看了看桌子上方那块软木板上贴着的照片,在其中一张照片中看到了自己的脸。那是在发生雷·萨里斯事件的很多年以前,那个年轻的凯辛,在一栋房子的游泳池里抱着小托尼·维拉尼,看着镜头。那男孩是维拉尼的缩小版,抹去额头上的皱纹,长出了额角的头发。
我的儿子现在也有这么大了,凯辛想,一阵彻骨的悲伤从他的心底升起,涌上喉头。他坐到床上,脱下鞋袜,躬身双手抱头,臂肘支在膝盖上,疲倦和疼痛吞噬了他。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表,凌晨两点二十五分。
一辆车停在了车道上,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进来。”凯辛说。
维拉尼穿了身西装,领带已经松开了,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拿着酒杯:“情况怎么样?”
“他很快就能好起来了,抢救得及时。”
“那值得喝一杯。”
“才一瓶酒?”
“你现在的状态应该不行。虽然,我个人觉着,一切只是虚惊一场。”
维拉尼坐在他儿子的写字椅上,给凯辛倒了杯红酒。“他真想自杀?”他问。
“医生说是。”
“那就让人担心了,知道具体原因吗?”
“他给我妈妈打了几次电话,感觉很沮丧,她让我和他谈谈,但是我没有。”
“听起来像一个短篇小说的故事梗概。”
“你小子还懂短篇小说?”
维拉尼环顾了一下房间。“睡不着的时候,会读点书。”他含着一口酒,在嘴里细细品了品,眼睛盯着墙上的海报。“这可不是普通的烈酒。”他说,“不过之前喝掉了一些,想不想抽支烟?”
“好啊,来一根。”
“我明天也不戒了,受你的不良影响。”
曾经的凯辛喜欢在冲浪之后吸烟,此刻的尼古丁还像从前那样冲击着他的神经,原始的快感,令他眼神迷离,他又喝了口酒。
“我确定这不是你凌晨两点半尿在里面的。”他说,“不知怎的我能品得出来。”
“有个家伙非要送我,不能拒绝。”
“你得加强廉洁自律了,不然当心道德审查。我们这算是早起还是晚睡?”
“还记得维克·泽宝吗?”
“我还没得健忘症呢。”
“嗯,是这样,就在今天晚上,维克被干掉了,他的车停在艺术中心的停车场,你能想象得到吗?那家伙对艺术简直是狗屁不通。是顶着肋骨开的枪,距离不能更近了,除非把枪插进他的屁眼里。枪手应该是坐在他的旁边,是辆银色奔驰,机械增压的。车里开着环绕立体声收音机,吹着暖风,整个弹夹都送给了维克,有一颗子弹在他身体里弹了几下,从锁骨后面钻出来,打在了车顶。”
凯辛呷了口酒:“维克有几个基友?”
“你活脱脱像个电影里的警察。现在知道两个,一个在悉尼,另一个不在家,我刚去找过,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有希望逮到他。”
“突击黑帮,成功抓捕,警察一片欢呼。”
“那是在我梦里。”
“劳丽怎么样?”
“还行,老样子,她不待见我。怎么说呢,其实我们是互相看不惯。”
“怎么了?”
维拉尼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双颊鼓动着,连吐了三四个烟圈,完美的圆圈在死寂的空气中滚动:“我们……都有外遇。”
“我以为你只是玩玩的?”
“是啊,唉,在家没什么乐趣,要么是我被工作累瘫,要么是劳丽。她晚上业务很忙,公司聚餐,看比赛,有时候我们连续几天不见面。我们不再聊天了,已经有好些年了,我们俩之间只剩下责任,账单,孩子。我遇到这个女的,第二天还想再见到她,也就那么回事吧。”
“那劳丽呢?”
“我无意中发现了她的问题,不要随意丢下你登录的社交账户。”
“那你们俩扯平了,对吗?你们俩都有问题。”
“谁先出的轨很关键,谁是因谁是果。据她说是由于我出轨,她才睡了那个白痴摄影师。他俩现在已经在一起了,正在凯恩斯搞什么愚蠢的电视节目,现在可能正在海滩上,在热带月光下缠绵着呢。”
“你还挺有诗意啊。”凯辛说,他不想再听下去,他喜欢劳丽,对她很有好感,“当老板的是这样工作的吗?”
维拉尼倒了杯酒:“我不过是勉力应对,我那个名叫威肯的蠢货英国佬上司,他越过贝尔,要求我直接向他汇报。我不懂政治,也他妈的不想懂。真希望辛戈能回来,有他在时我过得开心。”
他叹了口气。
“那时我们都过得很开心。”凯辛说,“比现在开心。明早我顺路去看看他。”
“唉,我得找时间去看看他,每天忙得没一刻空闲。对了,唐尼的事情怎么样了?”
“律师说唐尼遭到了骚扰,有汽车半夜在他家外面闹得人睡不了觉。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霍普古德是个那样的人?”
“我还以为你了解克罗马迪以前那些该死的黑历史呢,我还是觉得唐尼随时可能回来。”
“我觉得不会。”凯辛说,“我们从来没有什么证据能指控他的,什么都没有。”
维拉尼耸了耸肩:“是啊,再说吧。接下来,你哥这事打算怎么处理?”
凯辛一直在想这件事:“自杀未遂,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韦恩活着,自杀未遂,希望他加把劲儿。布鲁斯死了,干得好,布鲁斯。你哥是家族里的成功典范,是吗?”
“我不觉得。”凯辛说,“他只是聪明,受的教育好,还有挣钱多。”
维拉尼斟满酒杯:“而且幸福,顺风顺水。没结婚?”
“还没。”
“我不知道,最后一次见面还是我住院的时候,他没坐下,连着打了几个电话。我不怪他,我们互相不了解,他去探望只是出于义务。”
“听起来像劳丽对我和家人说的话,也许他需要心理医生。我记得有个叫伯特兰的家伙就去看了心理医生,那个克罗地亚人捅了他之后,他变得极其沮丧,实在无法排解心结。但还是不要找警队的心理医生。”
“那个克罗地亚人才需要看心理医生,伯特兰需要找个钣金工捶他一顿。”
他们有共同的生活,他们一起交谈,他们一起抽烟。维拉尼推门走进夜色,不一会儿又带回来一瓶酒。酒拿回来的时候,瓶盖已经打开了,他继续斟酒:“你觉得警察这工作怎么样?你现在闲下来了,该好好想想。”
“我还能干点什么别的?”长途驾车的疲倦向凯辛袭来,医院里的场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酒精在发挥作用了。
“任何工作,你脑子够用。”
“不知道。无论如何,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浑浑噩噩的,以前冲过浪,然后我就加入警队了。这世上有很多浑蛋,但……我不知道,我不觉得这是份工作。”凯辛继续喝酒,“我们开始反省人生了,是不是?”
维拉尼挠着头:“在当上刑警之前,我从没感受到过工作的价值。抢劫犯,你知道的,那真的很令人兴奋,我们收拾那些坏人,像大孩子玩的游戏。但凶杀案就不一样了,是辛戈让我感受到了不同,为死者讨回公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凯辛点了点头。
“辛戈总能为警队挑选正确的人才,他很有眼光。伯克茨当初一无是处,但辛戈选中了他,那家伙已经是明星警探了。现在我选择像达夫这样的人,大学学历,很努力,不抱怨,他既不想站黑人的队,也不想去巴结白人。”
“他将来错不了。”凯辛说,“他很聪明。”
“现在呢,”维拉尼说,“我需要为那些被袭击的毒品贩子主持公道,好让他们有机会袭击其他的浑蛋。我还要去学着做个政客,要提高穿衣品位,学着处事时拿捏分寸,我现在明白辛戈的大脑为什么会崩溃了。”
他们几乎把酒都喝光了,维拉尼说:“现在你比我更累,需要的话给自己设个闹钟,我自己也去睡个好觉。”
睡觉前,凯辛推开窗户,钻到那张窄床上的羽绒被下面,屋里还萦绕着烟味。他想起十七岁时,在他和伯恩同住的房间里,两个人在黑暗中仰面躺着,在单人床之间分享着一支烟。
他醒来的时候,时钟显示已经是早上八点十七分了。他猛地从床上起身,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睡得很死,像被棍子打晕了似的,现在醒来感觉自己还在晕着。
门下面有一个信封。
乔:这是后门钥匙,冰箱里有鸡蛋和熏肉。
凯辛在悉尼路上的一个小餐馆吃了早餐,是土耳其人或者希腊人开的,鸡蛋是由一个眼睛颜色像牛奶黑啤一样的大块头送来的。
“我认识你。”大块头说,“隔壁的亚历克斯·卡特修斯被人枪杀了之后,你和一个小个子来查的那个案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凯辛说。
“你们永远都抓不住凶手了。”
“不,也许有一天会抓到。”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有一天?你们根本抓不住那些人,他们是黑帮杀手。电台那个家伙说了,警察根本没有用。”
凯辛感觉热血涌上了脸,眼睛在冒火。“我正在吃饭。”他说,“如果你想抱怨警察,去警察局说。辣椒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