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海伦·卡斯尔曼旁边走过,她正站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接受媒体采访。在他们到达警局之前,一些电视媒体人还是追了上来,达夫拒绝了他们的一切提问。
“给你们收拾好了一间办公室,老板。”前台的值班警察对凯辛说,“在楼上,左转,右首边最后一间。”
他们找到那间办公室的时候,达夫环顾了一下整个房间,一脸嫌弃地摇着头。“收拾好了?”他抱怨道,“这是间该死的垃圾房,这也能叫收拾好了?”
桌子聚在一起,上面摆着两台电脑,四把已经坏掉的椅子,还有成堆的旧报纸,到处都是废纸、比萨饼盒、汉堡包装盒、一次性纸杯、塑料勺、没盖盖儿的圆珠笔,还有被踩烂的饮料罐。
“这里堪比邋遢艺术生公用的糟糕客厅。”达夫忍无可忍地说,“令人作呕。”他走到窗前,想开窗透透气,试图把底下半边窗玻璃向上抬起,但失败了。他挥起拳头砸向窗框两边,又试了一次,用尽全身的力气,颈部青筋暴起,可窗户依旧纹丝不动。
“妈的,”他痛骂道,“这儿简直没法呼吸。”
“需要雾化器吗?”
这句话很具挑衅性,而且真的奏效了。“我他妈又没得哮喘。”达夫说道,“呼吸这种在牙齿不好、扁桃体腐烂,以及便秘的人群中流通过一万次的空气,我真他妈受不了。”
“我没别的意思,很多人都得哮喘。”凯辛坐了下去,他需要慢慢了解达夫,跟他慢慢磨合。达夫抽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那双抛过光的黑皮鞋就这样大喇喇地放在桌子上,鞋底几乎是新的,黄色的鞋舌闪闪发亮,是没有商标的定制款。“话是没错。”他说,“但我没有哮喘。”
“很高兴你没有。我在想这个案子接下来会怎么样,公诉方一定希望卢克·埃里克森就是布戈尼案的真凶,卢克已经死了,对他而言,是不是被冤枉都已经不重要了。”
“要是唐尼也在那儿,他就是共犯。”
“如果强行把唐尼牵扯进来。”凯辛说,“那就很难办了。要是那样的话,他表哥的犯罪可能性也会被推翻,他们没有参与谋杀,最终会得出诸如此类的推论。”
突然砰的一声,凯辛被吓了一跳。刚才达夫打开了窗锁,窗户的吊绳早已朽烂,上半扇玻璃窗悬了一会儿,掉了下来。大玻璃震动着,窗外的世界也在颤抖。
冷空气涌进房间,海风咸咸的,充满了大自然的性感。
“感觉好多了。”达夫说,“好太多了,这窗户还是延时的。抽烟不?”
“不用了,谢谢。一直在抗拒这个诱惑。”
达夫点着了烟,坐着他的转椅来回滑动:“这个案子我不是很熟悉,但我觉得如果你假设唐尼当时不在布戈尼遇袭案发现场,那你现在仅有的证据就是他跟卢克一起去了悉尼,他们想卖掉布戈尼的那块手表。一个不怎么牢靠的不在场证明,说他事发当晚待在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他就脱罪了。”
“我觉得他能脱罪,咱们的司法体系就这样。”
达夫顿了顿,眯着眼睛看向凯辛:“这些狡猾的坏人总能钻到空子给自己脱罪。你没看到他们瞧自己同伴的眼神,欣喜透着狡黠。出去以后还击掌相庆,大言不惭,‘这也太容易了吧,轻轻松松就脱罪了,这帮蠢货警察屁用没有,咱们再去干一票’。”停顿片刻后,他问道,“维拉尼怎么说?你那基友。”
凯辛感到自己有种想要暴打达夫一顿的冲动,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维拉尼督察什么也没说。”他回答,“律师说唐尼的妈妈提交了他的不在场证明,应该还有别人也帮他做了证。”
达夫仰头盯着天花板:“有些女人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她们倾尽一生帮助男人们掩盖他们的不堪——替她们的爸爸、丈夫、儿子,就好像这是女人们的神圣天职似的。我爸爸打了妈妈,可那又怎样;我丈夫跟保姆通奸了,那又怎么样;我儿子成了未成年强奸犯,那又怎么样?他们始终是我的……”
“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唐尼那晚在现场。”凯辛说道。
“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个推论。”达夫说,“霍普古德是对的,鲍比·沃尔什已经成功地让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服软了,先是同意保释,接下来就是让他们撤诉了。”
“我觉得这话你应该当面对霍普古德说,他一定会把你接纳进克罗马迪警队的,你应该能胜任他们的代言人。”
达夫沉默着抽了会儿烟,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接着说道:“我是土著,所以我就应该同情这些土著孩子,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窗台上停着一只海鸥——眼神冷峻坚毅,掉了毛的脑袋使它看上去像个秃顶的老男人,这让凯辛想起了一个人:“在找到能够让你确信某些想法的证据之前,要保持一种开放的思维方式。”
“好的,老板,我会保持一个开放的思维,这段时间我还要在鲸骨旅馆住。”
“是捕鲸旅馆。”
“应该是你说的这名字。”达夫看向凯辛,嘴巴里还叼着香烟,“我听你的。”他说,“我接受现实,我会安静地读会儿书,直到下班回家。”
“我们现在的任务是,对唐尼和卢克进行立案指控。”凯辛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工作安排。”
“我说的不是工作安排。”
坐在塌陷的椅子上,凯辛的旧伤开始隐隐作痛,心情也更烦闷。他站起身,脱下大衣,展开一张旧报纸铺在地上,躺了下去,双腿放在椅子上,试图把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Z字形。
“这是做什么?”达夫问,这既让他感到困惑,又引起了他的关切,“你这是干吗?”
凯辛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喜欢躺在地上,我们得想想办法看怎样从唐尼的妈妈那里找到突破口。”
达夫把脑袋探到他的上方:“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如果她要为保全自己的儿子而撒谎的话,就一定会紧张。他们不知道我们手上掌握了多少证据,让唐尼自己认罪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凯辛听到有人开门。
“就你一个人啊,阳光男孩。”霍普古德令人厌恶的声音传来,“凯辛呢?”
达夫低头看向地板,霍普古德绕过桌子,仔细看着地上的凯辛,就好像在看一只路上被轧死的动物。
“这他妈是在干什么?”他说。
“今天的听证会上我们很想念你。”凯辛没有回答他,兀自说道。
霍普古德仰起下巴,凯辛能看到他丑陋的鼻毛。
“那跟我没关系。”
“我们需要跟唐尼的妈妈聊聊。”
“你们想进土著片区,我没听错吧?”
凯辛其实并不想去:“必要的话只能去一趟,我们又不能指望在这里见到她。”
“好吧,这是你们的事情。”霍普古德依旧一副小人嘴脸,“别扯上我们。”
“我需要跟土著联络员谈一谈。”
“去问前台他正在什么地方鬼混。”
电话铃响了,达夫接起了一个,不是这部,他放下电话又接起了另一部。“我是达夫。”他说,“好的,老板,是的。还算顺利。好的,我把电话给他。”
他把电话递给了凯辛。“是维拉尼督察。”他面无表情地说。
凯辛接过电话,说道:“最高领袖,有什么吩咐?”
“乔,我们正在讨论给这个案子一段冷处理期。”维拉尼说。
“什么意思?”
“先把这件事情压下来,我看到了今天听证会上旁听民众的反应,我们在电视台的朋友,把他们今天晚上新闻的图片给我们看了,上头的意思是,不想再看到法庭上那种群情激愤的情形了。”
“谁说的?”
“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智囊团的意思。”
“现在那孩子被指控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你希望我们放弃寻找实质性证据,停止一切让他认罪服法的努力?”
“不可以再激化事态。”
“这又是一个政治命令,是吧?”
维拉尼长舒一口气,就好像在吹口哨。“乔,你看不出来它的意义所在吗?”他无奈地说道。
凯辛感到达夫和霍普古德正在看着他,一个男人躺在地板上打电话,小腿放在椅子上,这的确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我想说,老板,”他说,“我们好不容易才理出了一点思路,而且机会转瞬即逝。如果现在就此放过它,以后再想查,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沉默。
凯辛的目光聚焦到天花板上,那泛着水渍的土黄底色上,皱巴巴地浮着一些小黑点,像一个耄耋老人的手背。“从破案的角度来看,”他说,“我认为值得查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
“你认为值得,乔。”维拉尼说,“当初和沙恩·迪亚布一起去找雷·萨里斯,你也认为值得。”
凯辛感觉有一把冰冷的尖刀扎进了他的心窝,搅动着,原本强硬的态度软了下来。“就按你说的办吧。”他说,“那么这个冷处理期会有多久?你说说看。”
“我也不知道,乔,一周,十天,或者更久。”维拉尼的语气很平缓,就好像在跟一个智障患者说话似的。
“好的,我们视情况而定。”凯辛看向达夫,“这期间保罗·达夫的工作怎么安排?”
“我需要他回总署一段时间,也想你能给自己放个假。这样处理能接受吗?”
“这是又要停职的意思吗,老板?”
“不要多想,乔,我晚点再打给你,让达夫接电话。”
凯辛把听筒递给了达夫。
“他怎么说?”霍普古德好奇地问。
“他说唐尼的案子暂时先放一放。”
“是吗?”霍普古德的声音里多了股小人得志的劲儿,撇着嘴唇说,“那你们就不需要这间舒适的办公室了吧?”
冒着绵密的细雨,达夫和凯辛沿摄政街走着。在酒吧里买了啤酒,到旁边充斥着一股油味的昏暗小饭馆里坐了下来,他们是那里唯一的客人。
达夫仔细读了那张折叠菜单,食指从头到尾一条一条滑过列表上的菜品。“十二道主菜。”他说,“后厨起码需要三个人才能忙得过来。”
“在城里,”凯辛说,“需要三个混日子的大厨,而在我们这儿只要一个经验丰富的姑娘就能搞定。”
“一份牛排三明治,”达夫说,“他们能做成什么样?他们能做得多难吃?”
“他们能应对任何挑战。”
一个穿着绿色罩衣的老妇人从后面的一扇门走了出来,拿着一个记事本站在他们旁边。她不时地吮吸着漏风的牙齿,听起来好像是洗碗盆里最后一点脏水流进了堵塞的排水沟里。
“两个牛排三明治,谢谢。”凯辛说道。
“吧台那边才有。”她说,眼睛凝视着墙壁,“这个区域不卖三明治。这才是饭馆的菜单。”
“我们是警察。”凯辛说道,“我们需要一些私人空间聊点公事。”
她这才低头看向凯辛,对着他笑了笑,露出那歪歪扭扭的牙齿:“哦?是吗?那好吧。这儿的警察我都认识,你来这儿是办布戈尼那个案子的吧?”
“工作的事情不能讲。”
“该死的土著杂种。”她的脸上浮出了些许阴森,“才死了两个,你们为什么不再多杀一些土著狗,最好把那地方炸平,就像对巴格达那样……”
“你做三明治的时候可以把肥肉切下来吗?”达夫打断了她,“非常感谢!”
“你不喜欢吃肥肉?没问题。”
“再加点番茄。”
“放在三明治上吃?”
“我们土著习惯这么吃。”达夫说。
快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她回头瞥了一眼达夫。凯辛捕捉到了她眼里的那抹狐疑,房间里光线昏暗,但他还是看到了。
“一个有魅力的女人。”达夫说,“这儿有这么多有魅力的人,那一定是白种人骨子里的某种东西。”他漫不经心地环顾四周,说,“那天夜里发生的事困扰你吗?现在还在困扰你吗?还是说你从来没受到过影响?”
“你觉得呢?”
“唉,你真的很难读懂,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不过你躺在地板上分析案情这一点,倒是减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感。”
凯辛在想要不要把自己的梦告诉他:“一直在困扰我。”
“枪击那孩子让你感到不安。”
“如果有人向你开枪,你会怎么做?”
“我想说的是,”达夫说,“那个孩子有没有先开枪,你跟他们讲了吗?”
凯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甚至都不想思考这个问题:“我只说了事实。这些问题还是等待法证的报告吧。”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被人坑了?霍普古德把我们俩安排到那辆破车里,还声称自己听不清楚对讲机。”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如果行动中出了什么岔子,他和他的手下好全身而退啊。”
“霍普古德那么有远见吗?你想念自己在联邦调查局的日子了吧?”
达夫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们没再说什么。三明治上来了,那个女人仔细打量着凯辛。
“这是鲸鱼排吗?”达夫咬了一大口,嚼了一会儿说道,“我不觉得自己有幸能在这里吃到鲸鱼排啊。”
出了小饭馆,他们又走回了冷风和阴郁的小雨中。达夫先开了口:“这他妈根本就不是什么冷处理期,他们就是要把这个案子彻底雪藏,以后谁还会管它。不管怎么说,我是要离开那个该死的鲸骨旅馆了。”
“捕鲸旅馆。”
“反正要离开那鬼地方。”
迈上警局门口的台阶时,达夫郑重其事地跟他握了握手:“我有强烈的预感,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会无比想念这个地方。”
“是啊,挺不错的,这里有鲸排,还有佩奇小姐的咖啡。”
“是耶米玛阿姨的咖啡。”
“你们联邦调查局的人都很擅长观察。”凯辛说,“我们很快会再见。”